清晨的小区门口,人流渐渐多了起来。上班族步履匆匆,学生打着哈欠走向公交站。喧闹的人声,引擎的轰鸣,自行车铃铛的清脆……所有这些日常的噪音,此刻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扭曲的毛玻璃,模糊而不真切地涌向林野。
他的世界,收缩成书包侧袋里那颗方方正正、裹着透明糖纸的奶糖。
冰冷,坚硬,像一个微型炸弹,安静地蛰伏在帆布阴影里。
它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昨晚他反锁房门、用椅子抵住之后?今天早上他惊慌失措冲出家门之前?还是……就在刚才,某个他完全没能察觉的瞬间?
甜腻的气味似乎已经穿透了布料,丝丝缕缕钻进鼻腔,勾起生理性的反胃。他猛地抽回手,指尖冰凉,仿佛真的被糖纸烫伤。
不能待在这里。
这个念头如同本能,驱动了他僵硬的四肢。他几乎是同手同脚地、跌跌撞撞地冲向公交站,混入等车的人群,却刻意拉开与所有人的距离,后背紧紧贴着冰冷的广告牌立柱,警惕地扫视每一个靠近的人。
公交车摇摇晃晃地驶来。他挤上车,缩在最后排的角落,书包紧紧抱在怀里,侧袋朝内,仿佛那里藏着什么见不得光的赃物。每一次颠簸,他都觉得那颗糖会滚落出来,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它没有。
它安安分外地待在那里,用沉默的重量压迫着他的神经。
一路煎熬。到站,下车,走进校门。熟悉的教学楼,熟悉的喧哗,此刻却像一张巨大而虚假的布景。每一个擦肩而过的同学,每一个投向他的目光,都让他脊背发凉,疑心那平静的表象下是否藏着另一重身份,另一双耳朵。
他低着头,加快脚步,只想尽快躲进教室,躲到那个……唯一明确知道真相的源头身边。
这个念头荒谬得让他想笑,嘴角却僵硬得扯不动分毫。
教室门口。他停顿了一瞬,深吸了一口走廊里混杂着灰尘和消毒水气味的空气,才推门进去。
喧闹声扑面而来。抄作业的,聊天的,追逐打闹的。一切如常。
他的视线第一时间射向靠窗的那个位置。
江逾白已经坐在那里了。
校服熨帖,背脊挺直,微微侧着头,晨光勾勒出他清晰的下颌线。他正低头看着摊开的英语课本,指尖压着一页,安静得如同油画里的人物。窗外偶尔传来几声鸟鸣,他却连睫毛都未曾颤动一下。
完美的、无懈可击的“聋子”表象。
林野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又缓缓松开,留下一种缺氧的麻痹感。他挪动脚步,走向自己的座位,椅腿刮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噪音。
江逾白翻过一页书,动作流畅自然,对身边的动静毫无反应。
林野重重坐下,把书包塞进桌肚,动作刻意放得很响。
旁边依旧是一片死寂。
那种被彻底掌控、却又被完全无视的割裂感,几乎要把他逼疯。恐惧在胸腔里发酵,变质成一种扭曲的、灼烧的愤怒和……不甘。
凭什么?
凭什么只有他被拖进这片诡异的泥沼?凭什么他要像个傻子一样被玩弄于股掌之间?
他猛地侧过头,压低了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豁出去的恶意和细微的颤抖,精准地投向那只近在咫尺的、看起来毫无防备的耳朵:
“糖,是你放的,对不对?”
没有反应。江逾白的视线依旧落在书页的英文单词上,专注得仿佛那是什么绝世机密。
林野的指甲掐进掌心,疼痛让他维持着最后一丝清醒。他盯着江逾白搭在桌沿的那只手,冷白的皮肤下能看见淡青色的血管。就是这只手,昨天可能碰过他家的门,翻过他的抽屉,将那颗糖放进他的书包侧袋。
“我家。我书包。”他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只剩气音,却带着淬毒般的尖锐,“你到底想干什么?!”
翻书的指尖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极其细微,细微到如果不是林野全身的神经都绷紧到了极致,根本无从察觉。
但那一下停顿,像黑暗中划亮的火柴,瞬间点燃了林野眼中压抑的火苗。
他看到了!
他猛地伸出手,不是去碰江逾白,而是快如闪电地探进自己书包侧袋,一把攥住那颗糖,狠狠掏出来,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啪”一声拍在了两人课桌之间的那道缝隙上!
塑料糖纸和木头桌面撞击,发出清脆又突兀的一声响。
“说话啊!聋子!”他嘶哑地低吼,眼睛赤红地瞪着江逾白完美的侧脸轮廓。
整个教室的喧闹似乎在这一刻诡异地静止了一瞬。附近几个同学被这动静吸引,好奇地看了过来。
江逾白终于有了反应。
他极其缓慢地转过头。目光先是落在桌缝间那颗被拍得有些变形的奶糖上,停留了足足两秒。然后,才缓缓上移,对上林野激动而惊惶的视线。
他的眼神很深,像结了冰的湖面,看不出丝毫情绪。没有惊慌,没有恼怒,甚至没有一丝波澜。
他就这样静静地看着林野,看了几秒。
然后,在林野几乎要被他这种死寂的注视逼得彻底爆发的前一刻,江逾白的嘴角,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
不是一个笑容。
更像是一种冰冷的、居高临下的……怜悯。
仿佛在看一只在玻璃罩里徒劳冲撞的昆虫。
随即,他伸出手,修长的手指拈起那颗糖,动作轻巧得像拈起一片羽毛。他没有看林野,也没有把糖收起来,而是随意地、精准地,将它扔进了自己桌角那个半敞着的、装废弃草稿纸的塑料袋里。
发出细微的“簌”的一声。
做完这个动作,他就像是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甚至有些无聊的小事,重新低下头,拿起笔,在一张空白的草稿纸上,开始演算一道复杂的物理题。
从始至终,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没有给林野任何一个他想要的反应。
拍糖的巨响,嘶哑的质问,赤红的眼睛……所有激烈的情感投掷过去,只换来一片深不见底的、能将人彻底溺毙的沉默。
以及,一个将他视若尘埃的、丢弃垃圾般的动作。
林野僵在原地,拍过桌面的手掌心还火辣辣地疼,但比起此刻内心巨大的空洞和冰寒,那点疼痛微不足道。
周围的同学见没了后续,嘀咕着“发什么神经”,渐渐失去了兴趣,喧闹声再次响起。
阳光依旧明媚地洒在江逾白低垂的眼睫上,给他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笔尖划过纸张,发出均匀的沙沙声。
一切如常。
只有林野一个人,被留在了那片由一颗奶糖和绝对寂静构筑出的、冰冷彻骨的废墟里。
他慢慢地、一点点地收回还僵在空中的手,指尖冰凉。
输了。
一败涂地。
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刚才那番激烈的、试图反抗的举动,在对方眼里,恐怕滑稽得如同蹩脚的马戏表演。
早自习的铃声恰在此时响起,尖锐地刺破空气。
英语老师踩着高跟鞋走进教室,敲了敲黑板。
“把书翻到第……”
林野麻木地跟着指令动作,翻书的指尖都在抖。
他低下头,试图将自己藏进书本后面。
眼角的余光却不受控制地,瞥向那个桌角的塑料袋。
那颗奶糖,安静地躺在几团废纸中间,透明的糖纸,折射着窗外照进来的阳光。
一闪。
一闪。
像一只永不闭合的、冰冷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