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鸣未起,瓦缝先漏。
一线灰白的天光从屋顶罅隙刺进来,正好落在林绡脸上。冰凉的水珠紧接着滴在眉心,激得他猛地一缩。
屋内比昨夜更湿。泥地踩上去“咕唧”作响,像无声的叹息。
母亲周氏蜷在里屋的破竹榻上,咳得胸腔像破风箱,一声高,一声低。
林绡翻身坐起,单薄的被褥滑到腰际,补丁摞补丁,厚处硌背,薄处漏风。
“哥,火盆灭了。”
比他小两岁的妹妹林穗抱着一把湿柴,蹲在灶门口,鼻尖沾了灰,眼神却亮。
林绡接过柴,摸了摸她的头,指腹触到一层细碎的枯叶——那是穗儿一早去后山捡的,鞋底磨出的窟窿还淌着泥水。
他转身,看见兄长林衡正把唯一一件无补丁的短褐往身上套。
“我去码头上扛货,日结十文,先抓药。”
林衡声音低哑,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坚定。
林绡张了张嘴,喉咙里滚出一句:“我跟你去。”
“你今日要去县学,先生好不容易答应让你试读一月。”母亲撑起半个身子,咳得脸色发青,“读书,才有出路。”
一句话,像钝刀划开林绡的心。
他望向窗外:雨丝斜斜,破窗纸呼啦啦地鼓荡,像随时会碎裂的蝶翼。
灶膛里的火苗终于添上湿柴,噼啪炸响。
锅里只有两把糙米、半把碎玉米,再加水,稀得能照出人影。
林穗踮脚搅动木勺,肚子咕噜一声,羞得耳根通红。
林衡把赚来的十文钱排在灶台,铜板上的“永乐通宝”被烟火熏得发黑。
“药铺的川贝涨价了,要十二文。”他皱眉。
林绡从怀里摸出三枚铜钱——那是昨夜替人抄《三字经》得的润笔。
指尖摩挲铜绿,仿佛还能听见自己心跳。
“凑一凑,够的。”
母亲却按住他的手,掌心粗粝如树皮:“先买纸。”
“没有米,哪来纸?”
“没有纸,哪来前程?”
母子僵持间,林穗把粥舀进三只粗瓷碗,最稠的一碗推给母亲,最稀的一碗留给自己。
“我少吃一口,哥就能多吃一口;哥多吃一口,就能多背一袋货。”
童声清脆,却像小锤敲在众人心口。
林绡喉头滚动,终究端起那碗能数得清米粒的稀粥,一口气灌下。
热流滚过食道,烫得眼眶发涩。
屋外雨声更大,瓦当滴水连成线,仿佛有人在檐下偷偷哭泣。
雨稍歇,林绡踩着泥泞去县学。
草鞋早已张嘴,每走一步都灌进泥浆,脚趾被冻得失去知觉。
路过药铺,他隔着柜台闻到苦涩的草药味。
掌柜的拨弄算盘,眼皮不抬:“川贝十二文,少一个子儿不卖。”
林绡攥紧拳头,指甲陷进掌心。
“我赊账,三日后必还。”
“赊账?”掌柜嗤笑,“你拿什么还?拿你娘织的那几尺粗布?”
话音未落,一只布满老茧的手按在柜台上。
林衡不知何时跟来了,肩头还扛着昨夜未卸的货袋,粗布衣衫被雨水浸透,贴在脊梁上,显出嶙峋的骨。
“用我的工钱抵。”
他把货袋重重一放,铜钱哗啦散在柜台,像一场仓促的雨。
掌柜抬眼,目光在兄弟俩之间来回扫,最终啧了一声:“行,药拿去。三日不还,利滚一倍。”
林绡接过纸包,指尖微颤。
药香混着雨腥味,竟让他鼻尖发酸。
回身时,林衡已扛起空袋,背影在雨幕中渐行渐远,像一根倔强的桅杆。
林绡抱紧药包,朝着相反方向跑去,草鞋溅起的泥水,一路开出褐色的小花。
县学门口,青石板被雨水洗得发亮。
林绡的草鞋在台阶前停住——鞋底彻底断裂,前脚掌踩在冰冷的石面上,像踩在刀口。
门房老苍头皱眉:“怎么又是你?昨日不是说了,束脩一月三百文,一文不能少。”
林绡低头,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这是学生连夜抄的《大学章句集注》,先生若肯收,可当一月束脩。”
老苍头展开,纸上的蝇头小楷工整得像刻出来。
他沉吟片刻,侧身让开一条缝:“先生正在讲《诗经·七月》,进去吧,别出声。”
林绡深一脚浅一脚跨过高门槛,脚底冷得发麻,心里却腾起一簇火。
讲堂里,朗朗书声如檐雨坠玉。
他站在最后一排,湿透的衣角滴水,在青砖地上洇出深色圆斑。
先生背对他,声音清越:“‘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何谓寒衣?乃妇人连夜纺绩,寸寸皆血汗……”
林绡抬头,仿佛看见母亲咳得佝偻的身影与兄长扛货的背影交错浮现,眼眶一热。
县学门口,青石板被雨水洗得发亮。
林绡的草鞋在台阶前停住——鞋底终究是受不了这寒冷,彻底断裂了,前脚掌踩在冰冷的石面上,像踩在刀口。
夜深,林绡伏在油灯下补鞋底。
灯芯短促地爆了一个火星,映出他眼下青黑。
里屋,母亲的咳嗽声忽高忽低,像拉锯。
林穗蜷在母亲脚边,小手攥着一块碎布,梦里还在喃喃:“哥哥……别走……”
门“吱呀”一声被风掀开一条缝。
林绡抬头,雨后的月光惨白,照见门槛外一双带泥的靴子。
靴面开裂,却绣着一圈他从未见过的云纹。
“是林家十三郎吗?”
低沉的男声从黑暗里浮起,像一块冰滑进衣领。
林绡攥紧锥子,指节泛白。
月光上移,照出来人半张脸——刀疤从眉骨划到嘴角,在月色里泛着暗红。
“有人托我带句话,”那人轻声道,“明日辰时,城隍庙后,有纸墨奉赠。若敢来,便算你踏出第一步;若不敢——”
他顿了顿,指尖弹出一颗铜板,铜板在门槛上滚了两圈,发出清脆的“当啷”。
“便算你命里无字。”
风再度吹过,门缝合上,靴影与刀疤一起隐入夜色。
林绡弯腰拾起铜板,掌心冰凉。
铜板正面铸着“永乐通宝”,背面却多了一枚细小的、他从未见过的篆字——
“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