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武德八年(625年)的长安夏日,仿佛被架在熊熊燃烧的火炉之上。那炽热的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洒而下,晒得大地滚烫,连空气都被炙烤得扭曲起来。崇业坊院子里,高大的槐树无精打采地耷拉着叶子,叶片边缘微微卷曲,像是被抽干了生机。树上的夏蝉扯着嗓子拼命嘶鸣,一声高过一声,那尖锐刺耳的叫声,好似要将这闷热的氛围撕开一道口子。
陈砚蹲坐在坊门旁威严石狮子的阴影下,手中紧紧攥着那张已然皱巴巴的考卷。汗水顺着他的额头不断滚落,浸湿了纸张,原本清晰的字迹也变得模糊不清。这是他第三次踏上童生试的考场,此刻刚从贡院走出,心中五味杂陈。
回首过往五年,时光恰似西市那条奔腾不息的河流,裹挟着琐碎与庸碌,悄然流逝。在这漫长的岁月里,他始终未能静下心来认真研读几本经书。学堂之中,先生的戒尺不知在他手心落下过多少回,理由总是千篇一律——“上课走神”“策论写得如同市井闲谈般粗鄙”。然而,也正是这看似荒废的五年,让他有机会把长安城的大街小巷摸了个透。西市之中,胡商们拨弄算盘时发出的清脆声响此起彼伏;东市之内,杂耍艺人敲锣打鼓招揽生意,热闹非凡;衙门口,差役们高声吆喝,呵斥着过往行人;贫民窟中,妇人悲戚的哭骂声不时传来……这些来自生活各个角落的声音,如同浓郁的墨汁,一点一点渗透进他的心底,远比《论语》中那些晦涩难懂的字句来得鲜活、深刻。
“三郎,考得咋样?”就在陈砚沉浸在思绪中时,二哥陈琢骑着一头老驴而来。驴背上搭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布褡裢,里面装着母亲崔氏特意熬制的用小坛装着绿豆汤。听到声音,陈砚猛地跳起身,慌乱之中,连忙将手中的考卷塞进怀里。他苦笑着说:“还能咋样?反正比不上大哥当年那般文思泉涌、下笔如有神助。”
说起大哥陈墨,如今已是吏部的校书郎,前途一片光明。去年,他又娶了京兆尹的侄女为妻,自此出入皆是锦衣华服,风光无限。每次见到陈砚,大哥总会语重心长地劝诫道:“你要是肯收收心,把平日里钻研那些街头把戏的心思,都用在读经书上,何愁将来不能出人头地?”陈砚每每只是付之一笑。他也并非没有尝试过效仿大哥的模样,努力将“之乎者也”堆砌在纸上,可每当写到一半,那些藏在心底的真实想法就会不受控制地冒出来。他曾把“苛政猛于虎”改成“税吏凶过西市的恶犬”,结果自然是遭到先生毫不留情的批评,称其文字“俗不可耐”。
这一年的考题是“王道之要”。同窗们纷纷引经据典,围绕“仁政”“礼乐”等传统观点大做文章。而陈砚的脑海中,却不自觉地浮现出上个月在城郊目睹的那一幕惨状:官府征粮的队伍浩浩荡荡,将农户家中最后一担谷子无情地挑走。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农死死抱住自家的谷子,泪水纵横,苦苦哀求,却换来差役们冰冷的目光和无情的鞭打。那沉重的鞭子落在老农背上,发出沉闷而又令人揪心的响声,在空旷的田埂上久久回荡。
怀着满腔悲愤,陈砚奋笔疾书,在考卷上写下了自己的肺腑之言:“王道不在书本里,在农户的谷仓里。仓里有米,百姓才肯听从‘礼’的教化;仓里空了,即便‘乐’声再悠扬,听在百姓耳中,也不过是催人泪下的哭泣。”写完之后,他自己都觉得胆战心惊,几乎想要伸手划掉重写。可是,当他的目光再次扫过纸面,那些老农绝望的眼泪、差役凶狠的鞭子,仿佛瞬间升腾,在他的眼前晃动不止。犹豫再三,他最终咬咬牙,放下了手中的笔——反正自己屡试不第已成常态,倒不如借此机会痛痛快快地说几句真心话。
这天陈砚闲游到西市。路遇张阿婆求他代写家书。张阿婆老伴三年没回家了,张阿婆给张老汉写了几回信让他回来,张老汉也只是带回工钱人就是不回来。张阿婆找陈砚带书时就说了这个情况,并且说张老汉不识字。陈砚没有写字,而是在纸上画了(乌龟、乌龟、乌龟、树、乌龟、炉子、苹果、布匹、乌龟。虫子、枣、带胡子的男人)。置入信封之中。过了几天张老汉竟然回来了。原来张老汉不识字,以前收到的信就找管事看。管事这里用人,就不愿意让张老汉回家。就告诉张老汉,信里写的是家里要钱,带些钱回去就可以了。所以张老汉也没有着急回来。这次陈砚代书画的是图,张老汉就看明白信上写的意思了:”归归归速归,如果不归重找老头。”所以张老汉就急急的赶回来。打那以后张阿婆逢人就夸三郎会写信。
放榜之日,长安城内人山人海,众人都挤着去看榜单,陈砚自知难中无心看榜。
傍晚时分,夕阳西下,余晖将整个长安城染成了金黄色。就在这时,二哥陈琢气喘吁吁地跑来,脸涨得通红,兴奋地喊道:“中了!三郎,你中了乡贡!”说着,他拉着陈砚去看榜单,陈砚站在榜单前。凑近一看,在那密密麻麻的名字中,好不容易找到了自己的名字。那两个字被挤压在角落,显得有些局促,远远不像大哥当年的名字那样醒目鲜亮。奇怪的是,看着自己的名字,他的心里突然涌起一股莫名的情绪,既紧张又激动,就像揣着一只刚刚蜕壳的鸣蝉,柔软的翅膀还在微微颤抖,却又迫不及待地想要展翅高飞。
“爹说……”陈琢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爹说你这字‘守拙’,总算没白取。”去年父亲给他取了这个字,当时他还满不在乎。此刻听来,却感觉有一根细细的针轻轻扎了一下心窝——守拙?自己这些年游走市井、淡化学业,究竟哪一点配得上“拙”字呢?
回家的路上,夕阳把他们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陈砚摸着怀里的考卷,无意间发现背面不知何时被自己画了一些奇怪的符号:三个歪歪扭扭的圆圈,像极了农户家中空空荡荡的谷仓;一条斜斜的直线,宛如差役手中挥舞的鞭子;还有一个模糊的圆点,仿佛就是自己,孤独地站在中间,不上不下。
此时的他并不知道,这些连自己也难以解释清楚的符号,将会在未来的日子里,成为比“乡贡”这一功名更为重要的东西。他只是隐隐感觉到,十七岁的风中,除了依旧喧闹的蝉鸣和淡淡的槐花香,似乎还多了些什么——那是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感觉,却让他心生向往,渴望继续向前探索,去追寻那些经书之内未曾书写过的天地。
夜里,昏黄的油灯照亮了狭小的房间。母亲崔氏坐在桌前,一针一线地为他缝制新襕衫。她的针脚歪歪扭扭,就像陈砚随手画的那些圆圈。“别总让人说你不成器,”母亲一边缝一边轻声叹息,“哪怕将来当不了官,能认几个字,帮人写写家书,也算是有个谋生的本事。”陈砚轻轻地应了一声,目光透过窗户,望着外面摇曳的树影发呆。那影子晃啊晃,就像他心里那些欲言又止的话语,在夜风中轻轻飘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