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的更鼓刚落,灶屋油灯将熄。
母亲一阵猛咳,仿佛是要把五脏六腑都翻出来。
林绡端着熬好的药汤,汤面浮着川贝的碎末,苦香渗入潮湿的瓦缝。
他一边喂母亲喝药,一边抬眼望见墙角的旧木箱——那是父亲生前唯一留下的“遗产”。
箱盖半朽,锁扣早被锈断,露出几册残破的线装书。
其中最上面一本,蓝布封面,残存“总目提要”四字。
林绡心里一动:大学时熬夜背过的《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在脑中轰然翻开。
那套书他曾为了写论文囫囵吞枣地背过一遍,目录、提要、版本源流像刻在硬盘里。
此刻,随着母亲急促的呼吸,那些文字竟自动在脑海里排成队列,清晰得吓人。
“川贝……本草纲目标注甘苦微寒,《四库》子部医家类有《本草述》可参……”
他猛地起身,在箱中翻找,果然摸出一册虫蛀的《本草述》抄本。
借着灯火,他迅速翻到卷十六,指节因激动而发白:
“川贝配百合、沙参,润肺止咳;若加蜜炙枇杷叶,其效更倍。”
家里没有枇杷叶,却有屋后自生的一丛野枇杷。
他顾不得夜深,披衣推门而出。
雨刚停,月色稀薄。
野枇杷树斜倚在土坡,叶尖坠着水珠。
林绡踮脚折叶,指尖被锯齿割破,血珠滚进叶脉。
他却顾不上疼,脑中“目录”飞速跳转:
“《四库》子部医家类又录《寿世保元》,载蜜炙法——蜂蜜二两,文火炒至微焦……”
灶膛重新点燃,他蹲在炉火前,用缺了口的砂锅翻炒枇杷叶。
蜜糖遇热,腾起甜腻的白雾,像把整座小屋都裹进柔软的云里。
母亲喝下第三口,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或是药真的有用,咳嗽竟真的缓了。
她摸着林绡的湿发,声音沙哑却温柔:“娘这破身子,拖累你们了。”
林绡摇头,鼻尖全是焦蜜的苦甜。
这一刻,他第一次真切地意识到:
那些曾被他视作“无用”的现代记忆,竟能在最逼仄的时空里开出花来。
天刚亮,宋教谕差小厮来唤。
县学的藏书楼漏雨,宋先生连夜抢出几箱残卷,却发现缺了最关键的《春秋左传正义》卷三十一至四十。
“府里三日后来人查点,若缺,老夫这教谕便做到头了。”
宋先生急得团团转,白发在晨风里乱成一团。
林绡随小厮赶到藏书楼,扑面一股湿霉味。
木箱敞着,书页黏连,虫蛀的碎屑像灰雪。
他蹲下身,指尖轻触残卷,脑中的“提要”瞬间弹出:
“《春秋左传正义》六十卷,唐孔颖达等奉敕撰,南宋两浙东路茶盐司刻本……卷三十一至四十多缺叶,以《四部丛刊》影宋本最善。”
再往下,一行小字让他呼吸急促:
“本县乡贤吕留良旧藏本,曾流落城隍庙后‘墨香斋’,后归同知柳家。”
柳家——正是柳文翰的家族。
林绡抬头,看见宋先生眼底的血丝,心里有了计较。
午后,城隍庙后巷。
墨香斋门楣斑驳,掌柜是个独眼老者,听说林绡来意,嗤笑一声:
“柳家早把书当废纸卖了十斤,换酒钱。”
林绡不死心,用“错题本”外挂扫过书架,果然在最底层发现一册被老鼠啃得只剩半边的《正义》卷三十七。
书脊处,墨迹“孔颖达”三字隐约可辨。
他掏出身上仅剩的五十文,独眼掌柜却摇头:“不够。”
林绡沉默片刻,从怀里摸出一张折得极小的纸——
那是昨夜他凭记忆默写的《四库提要·春秋左传正义》条目,字迹小如蝇头,却一字不差。
“我替你补全书录,换这半册。”
掌柜眯起独眼,半信半疑地展开纸页,越看神色越凝。
提要末尾,林绡特意加了一行:
“此本虽残,然纸色莹白,帘纹细密,当为南宋浙本,估银三两。”
三两!足够买十册新书。
掌柜喉结滚动,终于点头:“成交!”
林绡抱着残卷奔回县学,宋先生捧书,双手颤抖,眼眶发红:
“有此半册,老夫便能依样补抄,府里来人,或可搪塞过去。”
当夜,宋先生破例留林绡在藏书楼挑灯抄书。
墨香与霉味交织,灯火摇曳,林绡的笔尖在纸上沙沙游走,像春蚕食叶。
他第一次觉得,那些曾让他熬夜到凌晨三点的目录与版本,竟能换来母亲半个月的药钱、妹妹一件新衣、兄长不必再挑破肩头。
抄至卷三十九末尾,林绡忽觉指腹微痛。
抬手一看,指腹不知何时被书页划破,血珠渗进“孔颖达”三字,竟将墨迹晕成一朵细小的红花。
与此同时,他脑海里那本无形的“四库提要”哗啦啦翻开空白一页,浮现一行从未见过的朱字:
“《春秋左传正义》卷四十,原藏京师内阁大库,崇祯末佚失,今在……柳氏密阁。”
朱字一闪而逝,空白页迅速合拢,像有人从里面抽走了钥匙。
林绡怔住,冷汗沿背脊滑下。
柳文翰家竟藏着内阁秘本?
而“提要”为何会给出从未公开的秘藏信息?
灯火倏地爆了个灯花,映出窗外一道黑影——
有人正贴在窗棂上,悄无声息地窥视。
林绡屏住呼吸,指尖的血珠滴在残卷上,像一粒朱砂封印。
窗棂“吱呀”一声,黑影消失,只剩夜风卷着墨香,在藏书楼幽深的回廊里来回游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