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含玉把铁匣锁好,指尖在匣盖上停了一瞬。昨夜那半个“崖”字还在脑子里转,她没说,也没写,只把母亲手稿里“鸣冤哨”那页折了个角,压在案头砚台底下。
她刚端起茶碗,差役就撞开了门。
“大人!甜水巷出事了!乐春坊的歌女……被人剥了脸!”
茶水泼在袖口,她没管,放下碗就往外走。“叫老周,带拓具和药粉,现在就去。”
轿子刚抬出理刑司,雨停了,天还是灰的。她坐在轿里,银针囊压在腿上,一根根摸过去,确认都在。
到了巷口,人围得水泄不通。坊正站在门口,手抖得像筛糠。
“谁报的案?”
“是……是隔壁卖汤饼的老王,今早开铺,看见门缝里塞了张纸,写着‘面已制成,勿掀’。”
柳含玉皱眉:“门缝里?”
“对,纸上还沾着点红,像……像血。”
她没再问,撩袍子跨过门槛。屋内没打斗痕迹,桌椅整齐,只有床前地上摆着个木托盘,上面盖着块白布。
她掀开。
一张人皮面罩,五官清晰,嘴唇还涂着胭脂,眼睫毛一根不少,像是活人睡着时揭下来的。
“呕——”跟来的差役转身就吐。
柳含玉盯着那张皮,没动。“老周呢?”
老周正蹲在床边,手指探进死者衣领,从后颈处轻轻拨开一缕头发。
“这儿有东西。”
她走过去,看见一道暗红纹身,藏在发际线下,形如蝎尾卷曲,针脚粗粝,像是烧红的铁丝烙上去的。
“拓下来。”她声音没起伏,“查查西域商队的卷宗,这种纹,是不是他们用的标记。”
老周点头,从工具包里取出薄纸和炭粉。
她转头问坊正:“死者叫什么?昨夜登台没有?”
“叫云娘,原定唱《折柳曲》,可昨晚没来,我们还以为她病了……”
“《折柳曲》?”她挑眉,“哪一段?”
“就那句‘铜笛吹寒月,孤雁落荒沙’……怎么了?”
她没答。铜笛,铜哨,一字之差,音近意远。
但她记得,铜哨上的“归墟引”纹,也是逆旋的涡形——和这蝎尾,走势几乎一样。
她蹲下身,用银针轻轻划过死者颈部肌肉,感受僵直程度。“死亡时间?”
“子时末。”老周头也不抬,“没挣扎痕迹,手脚皮肤完整,没中毒迹象,但嘴角有轻微压痕,像是被布捂过。”
“迷药?”她问。
“像。”老周点头,“但不是常见的蒙汗药,气味淡,发作快,人昏过去连眼皮都不眨。”
她站起身,扫了眼屋内陈设。“她昨夜没登台,却有人知道她不唱,还特意留了这张‘面已制成’的纸条……不是外人乱闯,是冲她来的。”
“还是个懂规矩的疯子。”老周嘟囔。
她没接话,只命人封了现场,带着拓纸和那张染血的字条回府。
刚进理刑司,助手就迎上来,脸色发白。
“大人,大理寺的人来过了。”
“拿什么?”
“丙三仓的底档,还有漕运案的物证副本。他们说……奉旨封存,三司会审。”
她脚步一顿。
“柜子锁换了?”
“换了,火漆印也盖了。”
她走到档案阁,伸手摸了摸新锁,冰凉的铜面没一丝划痕。她没砸,也没骂,只问:“他们来时,可有人阻拦?”
“张录事拦了,说您有令,旧档不得外移。可对方亮了尚书省的调令,说‘协同查案,不得延误’。”
“协同?”她冷笑,“昨夜才说要清痕使来开封,今天就调走证据,这协同,倒是挺急。”
她转身回案前,提笔就写。
“写什么?”助手问。
“驳封存申述状。”她笔不停,“《刑律·勘验篇》第五条:命案进行中,相关旧档不得擅自移出。他们要会审,可以,等我把人抓到再说。”
助手犹豫:“可他们要是不认呢?”
“那就让御史台认。”她写完,吹干墨迹,“快马送去,务必今日备案。”
写完状子,她才坐下,从袖中取出两张拓纸,一张是铜哨纹路,一张是红蝎纹身。
她并排铺在桌上,用银针尖比对。
涡旋方向一致,起笔收尾的顿挫也相同,像是同一把刻刀、同一个人的手法。
“不是巧合。”她低声说,“一个埋了二十年的哨,一个烙在歌女脖子上的蝎子……有人在用不同的标记,串同一条线。”
她正要收纸,顾尘疏来了。
这次他没笑,也没敲画轴,直接把一卷皮纸放在她案上。
“你猜我从哪弄来的?”
“别说废话。”她头也不抬,“有事说事。”
“听雪楼三年前收过一批西域商队的货,其中有个铁匣,上面就刻着这种蝎纹。”他指着拓纸,“我翻了旧账,那批货最后转手给了一个叫‘朱八郎’的人。”
“人呢?”
“死了。五年前在北境冻死的,据说身上还带着半块铜哨。”
她猛地抬头:“铜哨?”
“对,但没‘陆’字,也没熔管,就是普通鸣器。可样式一样,铸工也一样。”
她盯着他:“你这时候告诉我这个,是想说,二十年前那批人,没死绝?”
顾尘疏耸肩:“我只说我知道的。剩下的,你自己猜。”
她没再问,只把两张拓纸收进针囊,顺手把银针一根根重新排好。
“你留着铜哨,他们不会善罢甘休。”顾尘疏看着她,“昨夜雨大,今早却有人换了档案阁的锁——这开封府里,有他们的人。”
“我知道。”她系好针囊,“所以我不碰铜哨,也不提‘崖’字,就让他们以为我还在查旧案,其实……我在等新案开口。”
“你打算怎么办?”
“先查云娘。”她站起身,“她唱《折柳曲》,提‘铜笛’,后颈有蝎纹,死前没挣扎——说明她认识凶手,或者,听过他的声音。”
“声音?”
“迷药捂嘴,却没挣扎。”她冷笑,“人昏过去前,最后一秒听见什么,比看见什么更重要。”
顾尘疏眯眼:“你是说,凶手是用声音让她放松警惕的?”
“比如……一段曲子?”她拿起案上那张染血的字条,“‘面已制成,勿掀’——写得工整,不慌不忙。这不是杀人后的炫耀,是仪式。”
顾尘疏沉默片刻,忽然问:“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是‘剥脸’?”
“因为脸是给人看的。”她收起字条,“可有些人,一辈子戴着面具活着。凶手是在替她……揭下来。”
“你这话,听着像在共情。”
“我不是共情。”她走向门口,“我是在想,下一个被揭脸的,会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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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验房,老周还在等。
“查到了。”他递过一本薄册,“西域商队确有用蝎纹做标记的习惯,但分三支:红蝎属货队,黑蝎属护卫,金蝎才是首领。云娘颈上是红蝎,按理说,她不该有资格带这个。”
“除非……”她接话,“她不是歌女,是货。”
“货?”老周皱眉。
“人货。”她眼神冷下来,“二十年前漕运案里,失踪的不止总督,还有三船南下的‘活口’。官府报的是货物失窃,可母亲手稿里提过一句:‘活口非囚,乃贡’。”
老周吸了口气:“你是说,云娘是当年那批‘贡品’的后代?”
“或者,是被人刻意养在这里的。”她把册子合上,“查查她入乐坊的文书,是谁保的媒,谁付的银。”
“可大理寺把底档拿走了。”
“那就去查私档。”她从抽屉里取出一串钥匙,“乐坊的账本,不会只有一份。”
老周点头,转身要走,又停下。
“你真觉得这两案有关?”
“铜哨埋了二十年,现在冒出红蝎纹,时间太巧。”她摸了摸针囊,“而且,凶手知道我会去查云娘,所以大理寺才急着拿走底档——他们在怕什么被我翻出来。”
老周看着她:“你打算怎么查?”
“从声音开始。”她取出银针,插进袖口暗袋,“能让人放松到连迷药都不挣扎的……通常是熟悉的声音,或者……一首老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