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语老师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水底传来,模糊地撞击着鼓膜。林野的手指僵硬地捏着书页边缘,指节泛出用力的白。视线却无法控制地,一次又一次,飘向那个桌角的塑料袋。
那颗奶糖陷在几团揉皱的废纸里,透明的糖纸捕捉着窗外过于明亮的阳光,折射出细碎、刺眼的光斑。一闪,一闪,节奏稳定得令人心慌。
像一颗冰冷的心脏,在那堆知识的残骸里,兀自跳动。
江逾白做题的速度很快,笔尖沙沙作响,流畅得没有一丝停顿。偶尔,他会微微蹙眉,思考片刻,然后写下下一行公式。专注,认真,全身散发着一种“好学生”特有的、令人安心的气息。
如果不是桌角那颗糖的存在,林野几乎要以为刚才那短暂而激烈的交锋,又是自己精神失常的另一个佐证。
他强迫自己转回头,盯着课本上密密麻麻的英文字母。它们扭曲、变形,组合不成任何有意义的单词,只在他焦灼的视网膜上跳动。
他能感觉到周围同学偶尔投来的、带着好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排斥的目光。他刚才的失态,无疑又给“怪人林野”增添了新的注脚。
但他不在乎了。比起那些,身边这个沉默的同桌,和那颗被当做垃圾丢弃却又无时无刻不在宣告存在的糖,才是真正将他隔绝开的、无形的牢笼。
下课铃响。
江逾白几乎是同时放下了笔,将演算好的题目仔细叠好,收进文件夹。然后,他像是才想起那袋垃圾,手指勾住塑料袋的边缘,站起身。
林野的呼吸瞬间屏住,全身肌肉绷紧,视线死死锁住那只手。
江逾白拎起袋子,里面废纸和那颗糖轻微晃动着。他没有看林野,神情自然地转身,走向教室后方的垃圾桶。
一步,两步。
林野的心脏随着他的脚步,一下下沉重地撞击胸腔。
就在江逾白快要走到垃圾桶旁时,靠走廊窗边的一个男生正兴奋地比划着昨晚的游戏战绩,猛地向后一挥手——
“哗啦!”
肘部撞翻了摞在窗台上的一排作业本,雪白的纸页天女散花般飞扬开来,飘落得到处都是。
“我靠!”那男生叫了一声,慌忙弯腰去捡。
周围瞬间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几个女生抱怨着躲开飘落的纸张,也有人笑着帮忙捡拾。
江逾白的脚步停了下来。几本作业本差点砸到他,他微微侧身避开,手里拎着的塑料袋也随之晃动。
就在这片突如其来的混乱中。
在林野一眨不眨的、几乎要沁出血丝的注视下。
江逾白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松了一下。
不是完全松开,只是极其细微的、一个放松又立刻收紧的动作。
但足够了。
一颗方方正正的、裹着透明糖纸的东西,从塑料袋的缝隙里滑落出来,悄无声息地掉落在擦得光洁但算不上干净的水磨石地面上。
不是废纸。
就是那颗奶糖。
它滚落了两圈,停在江逾白脚边不远处,糖纸在从窗户透进来的光线下,依旧反射着醒目的光。
江逾白像是完全没有察觉。他甚至在弯腰,用空着的那只手,帮那个闯祸的男生捡起了脚边的两本作业本,递还过去。动作自然,甚至称得上友善。
那男生连声道谢,脸涨得通红。
江逾白微微摇了下头,示意没关系,然后继续走向垃圾桶,将手里那袋真正的废纸丢了进去。
整个过程流畅、自然、无可挑剔。
一个乐于助人的、安静的优等生。
他转身,往回走。
脚步平稳,经过那颗躺在地上的奶糖时,校裤的裤脚甚至轻轻擦过了它。
没有停顿。
没有低头。
没有任何表示。
仿佛它和地上其他的灰尘、纸屑没有任何区别,根本不值得他投去一丝一毫的注意。
他走回座位,坐下,拿出下节课的课本,摊开。一切如常。
只有林野。
只有林野看见了。
在那片混乱的、无人注意的间隙里,那颗糖是如何被“无意”地遗落,精准地掉落在光线下,然后被它的主人彻底“无视”。
像一个被精心设计的、只为他一个人上演的默剧。
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急速爬升,冻结了血液,凝固了呼吸。
林野的视线,死死地钉在地上那颗孤零零的奶糖上。
它在那里。
安静地。
像一个无声的炸雷,在他和江逾白之间的地面上,炸开一个深不见底、寒气森森的黑洞。
周围的同学还在嬉笑打闹,捡拾着最后的作业本,无人留意到这颗突然出现的糖,更无人将它和刚刚“帮助”了同学、安静回到座位的江逾白联系起来。
世界喧嚣而忙碌。
只有林野,被单独剥离出来,囚禁在这颗糖所划出的、绝对的寂静和恐怖里。
他看着那颗糖。
看着它反射的、冰冷的光。
然后,极其缓慢地,他抬起眼,看向旁边的江逾白。
江逾白似乎感应到了他的注视,翻书的动作微微一顿。
他没有转头。
却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偏了一下头。耳廓的轮廓在光线下显得清晰而冷漠。
一个微小到极致、却足以让林野读懂的动作。
他在听。
只听他的。
下一刻,江逾白的指尖在书页上轻轻点了一下,像是找到了某个关键的知识点。
然后,他继续看了下去。
仿佛刚才那个细微的偏头,也只是阅读时一个无意识的习惯。
林野猛地收回视线,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搅。
他低下头,用手死死捂住嘴,才压下那阵干呕的冲动。
阳光明媚,教室里充满了青春的气息。
而他坐在那里,如同置身冰窟,连牙齿都开始抑制不住地磕碰起来。
那颗被遗弃在地上的糖,像一个冰冷的坐标,标记着他无处可逃的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