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河南岸,风雪虽歇,杀声却卷起新的狂飙。
周德威率领着最后的二百余骑,在梁军先锋汹涌扑来的死亡狂潮中左冲右突,苦苦支撑。
每一步都异常艰难。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烈的血腥和死亡的气息。
“结圆阵!护住老将军!”副将的脸上糊满了血污,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敌人的。
残存的沙陀骑兵们,爆发出最后的悍勇。
凭借着精湛的马术和刻进骨子里的默契,死死聚拢在周德威周围,组成了一个不断旋转收缩的钢铁刺猬!
然而,面对铺天盖地涌上冰面的梁军步兵,骑兵的优势荡然无存。
“杀沙陀狗!杀周德威!”
“冲过去!活捉李亚子!”
无数张疯狂而扭曲的脸孔,无数双燃烧着毁灭欲望的赤红眼睛,无数柄沾满污秽的刀枪棍棒,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
他们嚎叫着,前仆后继,用身体去冲撞沙陀骑兵的战马,用武器去捅刺劈砍!
噗嗤!
唏律律——
一名沙陀骑兵的战马,被数杆长矛同时捅穿了腹部。
战马发出凄厉的悲鸣,轰然倒地,将背上的骑士狠狠甩飞出去。
那骑士尚未落地,就被数名扑上来的梁兵,乱刀砍成了肉泥。
“呃啊!”
另一名骑兵,被侧方飞来的石块狠狠砸中头盔,眼前一黑,栽落马下。
沙陀的圆阵,在飞速地缩小,每一刻都有人倒下。
冰面上,沙陀勇士和梁军士兵的尸体层层叠叠,鲜血浸透了每一寸冰泥。
“老将军!顶不住了!撤吧!”
一名亲兵看着周围越来越少的袍泽,声音带着绝望的哭腔。
周德威花白的胡须,早已被血块凝结。
座下的战马,喷吐着浓重的白气,身上已添数道伤口。
手中的长槊,早已不知去向,此刻正挥舞着一柄沉重的弯刀。刀光如匹练,每一次挥舞都带起一片血雨腥风。
一个试图偷袭他侧翼的梁军悍卒,被他反手一刀,连人带木盾劈成了两半!
“撤?”周德威猛地回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狠狠瞪向那亲兵,“往哪里撤?”
“看看北岸,看看我们的步兵兄弟,看看晋王殿下!他们还在列阵,还在渡河!我们退了,让他们拿什么挡这十万疯狗?!”
他猛地扬起弯刀,刀尖直指北岸高邑城头那面猎猎飞舞的赤色王旗,发出震撼天地的怒吼:
“儿郎们!身后就是晋王,身后就是河东父老,身后就是我们的家!”
“今日!老子周德威,就钉死在这野河之上!用我们的血,用我们的命!为晋王,为后面的兄弟,挣下这列阵的时间!”
“沙陀的汉子,没有后退的种,只有战死的鬼!想当孬种的,现在就滚!不怕死的——跟老子杀——”
“杀!跟老将军杀——!”
“沙陀铁骑!死战不退——”
残存的百余骑沙陀勇士,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战嚎。
眼中再无恐惧,只有燃烧到极致的疯狂战意。
他们放弃了圆阵,不再被动防御,反而主动迎向了四面八方涌来的梁军狂潮。
周德威一马当先!挥舞着沉重的弯刀,策马冲入梁军人丛最密集之处。
刀光过处,残肢断臂横飞!
他不再讲究什么招式,只是用最原始最狂暴的力量劈砍。
每一次劈砍,都伴随着骨骼碎裂的脆响和敌人濒死的惨嚎!
“挡住他们!挡住沙陀狗!别让他们冲乱阵型!”
一名梁军步军都头,嘶声力竭地指挥着。他看出周德威的意图,是想用这决死的反冲锋,打乱梁军渡河的节奏。
更多的梁军步兵嚎叫着,扑向周德威!
长矛攒刺!
刀斧劈砍!
石块投掷!
噗嗤——
一支长矛,狠狠捅在周德威战马的脖颈上。战马哀鸣一声,前蹄跪倒。
“保护老将军!”
两名沙陀亲兵目眦欲裂,不要命地策马撞开围攻的梁兵。
其中一人更是用身体,硬生生替周德威挡下了侧面劈来的两把战刀。
刀锋入骨,血如泉涌!
周德威在战马倒地的瞬间,灵猿般滚落,顺势一刀砍断了一名梁兵的脚踝。
他拄着弯刀,半跪在冰冷的血泥中,大口喘息着,花白的须发上沾满了血污冰碴。
“呜嗬——”
“老将军!史建瑭来也——”
只见一支数百人的沙陀精骑,从南岸一片“尸丘”后轰然杀出。
当先一将,手中那杆沉重的大铁枪,早已被血浆浸透,枪缨凝结成了暗红色的冰坨。
“杀梁狗!救老将军——!”
史建瑭双眼赤红,根本不讲章法,完全是凭借一身蛮力横冲直撞。
枪杆横扫,砸得梁兵骨断筋折。
枪尖突刺,轻易洞穿单薄的皮甲。
所过之处,人仰马翻。
硬生生在汹涌的梁军侧翼,撕开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梁军士兵们惊恐地回头,看着这支神兵天降的沙陀骑兵,在自己后方疯狂砍杀。
原本一往无前的疯狂气势,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动摇和混乱。
“好!建瑭!杀得好!”
周德威精神大振,拄着弯刀,摇摇晃晃地站起,嘶声咆哮,“儿郎们!我们的援兵到了!随我——杀——!”
绝境逢生!
沙陀残骑爆发出最后的狂澜。
他们与史建瑭的援兵内外呼应,在梁军先锋的庞大身躯上狠狠搅动。
弯刀与铁枪共舞,马蹄与断肢齐飞!
南岸冰面之上,以周德威和史建瑭为中心,形成了一个不断吞噬着生命的血腥漩涡。
沙陀骑兵不断倒下,但每一个倒下的骑士,都拉上了数倍于己的梁兵陪葬。
梁军士兵被沙陀人悍不畏死的反扑,打得晕头转向,推进的势头被硬生生遏制,搅乱。
狭窄的冰面上,梁军庞大的兵力反而成了累赘,互相拥挤践踏,阵型愈发混乱。
“顶住!不许乱!冲过去!先杀周德威!”
李思安在后方看得很清楚,周德威和这支沙陀骑兵,就是钉在渡河通道上的毒刺。
不拔掉他们,就无法顺畅地冲击北岸。
更多的梁军被驱赶着,嚎叫着扑向那血腥的漩涡中心。
弩手也被调集上来,在混乱中朝着沙陀骑兵攒射。
噗噗噗!
史建瑭的战马连中数箭,悲鸣着轰然倒地。
史建瑭一个翻滚站起,大铁枪横扫,将两名扑上来的梁兵拦腰砸飞。
“老将军小心!”
一名亲兵猛地将周德威扑倒在地,几支弩箭带着凄厉的尖啸,擦着他们的头皮飞过。
周德威拄着刀,半跪在血泥里。
看着身边越来越少的袍泽,看着那依旧无边无际涌来的梁兵,布满血污的老脸上,却露出一丝残酷的笑意。
够了!
已经够了!
每一分每一秒的迟滞,都是用沙陀勇士的鲜血和生命换来的!
每一具倒下的梁军尸体,都在为北岸的兄弟争取时间!
他浑浊而锐利的目光,艰难地越过疯狂厮杀的人群,投向野河北岸。
那里,渡河的秩序终于有了一丝好转。
晋军的长枪方阵,已在胸墙后森然列队。
土台和矮垒上,弓弩手的身影也密集了许多,一捆捆箭矢被搬上垛口。
最关键的是,那面高悬于土丘之上的“李”字王旗之下,晋王李存勖,还在!
周德威用弯刀撑地,再次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他高高举起那柄刃口翻卷的弯刀,用尽胸腔里最后一丝气息,发出穿透整个战场的咆哮:
“晋王在看着——”
“沙陀的儿郎——”
“死战——不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