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将近,惨淡的日轮挣扎着爬至中天。
投下的光芒却冰冷无力,无法驱散野河两岸那浓得化不开的肃杀与寒意。
野河北岸,一道钢铁与血肉铸就的巍峨长城,终于艰难地矗立起来。
联军阵线,依托着事先构筑的壕沟、胸墙和泼水结冰后光滑如镜的土墙,纵深展开,蔓延数里,一眼望不到头。
阵线最前方,是密集的枪阵。
晋军的长枪兵,构成了绝对的中坚和脊梁。
他们沉默如山,铁甲覆面,只露出一双双冰冷而专注的眼睛。
丈八长的精铁长枪层层叠叠,放平向前,枪杆如林,纹丝不动,显示出千锤百炼的纪律和悍勇。
在这片钢铁森林之中,成德、义武两镇的步兵被强行填入了阵列的空隙。
他们脸色大多依旧苍白,握着长枪的手因为用力过度而微微颤抖,眼神中残留着方才滩头血战的惊悸。
在晋军老卒冰冷目光的逼视下,在身后军官毫不留情的刀锋威胁下,在求生的本能和对胜利的一丝微弱渴望驱使下。
他们总算咬着牙,死死钉在了自己的位置上。
用血肉之躯,填补着这道死亡壁垒的每一寸缝隙。
阵列远不如晋军整齐,气势也逊色不少,但人数众多,远远看去,倒也黑压压一片,颇具规模。
枪阵之后,是依托土墙和矮垒构筑的弓弩阵地。
无数弓弩手已经就位,箭囊插满了脚下,成捆的箭矢被揭去防雪的油布,森然的箭镞斜指天空。
更后方,是作为预备队和反击力量的机动兵力,以及张承业组织民夫不断运送上前线的滚木擂石和少量宝贵的骑兵。
整个联军阵线,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冰冷杀气。
连日来的严酷操练和方才滩头的血腥教训,此刻终于显现出效果。
整体的阵型已然稳固,不再是方才那一触即溃的混乱模样。
土丘之上,“李”字王旗之下,李存勖玄甲黑氅,按剑而立。
方才周德威浴血阻敌、李建及浮桥扬威的惊险,依旧让他心潮激荡,后怕与愤怒交织。
目光所及,野河南岸,此刻已是一片翻滚着死亡气息的汪洋大海。
梁军主力,那剩余的七万多大军,彻底涌上了南岸的滩头,并开始以一种混乱而臃肿的方式,勉强展开阵型。
那景象,令人窒息,更令人心悸!
人数太多了!
密密麻麻的人头攒动,一直蔓延到视野的尽头。
庞大的兵力带来的视觉压迫感,足以让任何心智不坚者即刻崩溃。
然而,仔细看去,这庞大的军阵,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虚弱和混乱。
阵列松散不堪,旌旗杂乱无章。
汴梁禁军的残部、魏博军、各镇附庸兵马……不同的部队混杂在一起,互相推挤。
军官声嘶力竭的呵斥,淹没在巨大的嘈杂声中。
士兵们大多面黄肌瘦,衣衫褴褛,在严寒中瑟瑟发抖。
饥饿和寒冷,早已耗光了他们的体力。
方才一路狂奔追击和周德威的拼死阻击,更是让他们疲惫欲死。
他们就像一群被驱赶着走向屠宰场的绝望牲口,眼中除了麻木,便是被饥饿和死亡逼出的最后一点疯狂的凶光。
推进的速度缓慢而滞涩,阵型歪歪扭扭。
全无精锐之师应有的整肃和杀气,只有一种濒临崩溃的混乱的庞大。
双方隔着宽度不足百步的野河,形成短暂而恐怖的对峙。
一边,是阵型严整的联军,装备相对精良,憋着一股复仇与求生怒火,像磨利了爪牙的猛虎。
一边,是人数绝对占优的梁军,混乱不堪,疲惫饥饿,像是庞大却虚弱的病牛。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了战场!
只有风卷旌旗的猎猎声,和无数心脏剧烈跳动的咚咚声。
空气紧绷得像拉满的弓弦,一丝火星,就能引爆这堆积如山的杀戮欲望。
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李存勖胸中那团被压抑了太久的火焰,轰然爆发。
就是现在!
梁军立足未稳,阵型混乱,士气低迷。
而我军阵型已成,士气正旺!
此时不攻,更待何时?
等待只会让梁军稍事喘息,只会让饥饿和恐惧继续消磨他们的斗志。
沙陀铁骑,天下无双!
正该在这野河之畔,用一场酣畅淋漓的冲锋,彻底碾碎这外强中干的七万乌合之众。
让朱温老贼,让天下人看看,谁才是这河北真正的主宰!
一股灼热的气流,冲上李存勖的头顶。
年轻的脸庞,因激动而泛起潮红,眼中燃烧着睥睨天下的决断光芒。
他猛地踏前一步,玄色大氅飞扬,右手高高举起,就要狠狠劈下!
“传令——”
“所有骑兵——即刻集结!”
“随本王——”
他的目光扫过身后那四千名早已枕戈待旦的沙陀铁骑。
这些养精蓄锐的生力军,人马皆披重甲,兵刃雪亮,眼中燃烧着嗜血的渴望,只待王旗一指,便将化作毁灭的洪流!
“踏平南岸!直取王景仁首级!”
“殿下不可!”
“晋王三思!”
李存勖话音刚落,数声惊呼同时响起。
王镕、王处直二人,脸色煞白,魂飞魄散,差点当场跪倒。
他们看着南岸那依旧无边无际的梁军人海,看着那虽然混乱却依旧庞大的阵势,腿肚子都在转筋。
此刻出击?
用四千骑兵,去冲击六七万人的大阵?
纵然是沙陀铁骑,这…这简直是自寻死路!
他们眼前,已经浮现出联军骑兵被那黑色人海吞噬碾碎的惨状。
就连李存勖身边的一些晋军宿将,也面露惊疑和犹豫。
梁军虽疲虽乱,但人数实在太多了,蚂蚁多了还能咬死大象呢!
骑兵冲阵,最忌枪阵森严之时。
此刻梁军虽乱,但基本的防御阵型还在,长枪如林,强弩暗藏。
贸然冲击,损失必然惨重!
然而,李存勖炽热的眼神扫过众人,带着君临天下的威压和一丝被质疑的愠怒。
那举起的手,眼看就要狠狠挥落,下达那石破天惊,也可能万劫不复的攻击命令!
野河两岸,数十万人的命运,系于这瞬息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