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不可!”
“晋王三思!”
凄惶的惊呼声,在空气中颤抖。李存勖那只高举的手臂,僵在了半空。
并非因为藩镇节度使的恐惧,而是因为一股带着血腥煞气的力量,正席卷而至。
“让开!速让开!”
“周老将军回营——!”
土丘之下,传来亲卫声嘶力竭的嘶吼和一片甲胄碰撞之声。
只见数骑,像从血池地狱里冲出的魔神,不顾一切地撞开沿途阻拦的士兵,朝着王旗所在的方向狂飙而来。
当先一骑,正是周德威!
此时的周德威,浑身浴血,那身厚重的铁甲破碎不堪。
数支断箭的尾羽还深深嵌在甲叶缝隙之中,随着战马的奔腾而颤动着。
花白的须发被凝固的血块黏连在一起,脸上布满血污和冰碴。
唯有一双深陷的眼窝中,那两簇火焰非但没有熄灭,反而燃烧得更加炽烈,更加疯狂。
他胯下的战马口吐白沫,浑身汗血交流,奔跑间脚步已见踉跄,显然也已到了强弩之末。
“噗通!”
周德威滚鞍落马。
沉重的身躯砸在冻硬的土丘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两名亲兵慌忙上前想要搀扶,却被他猛地一把推开。
“殿下——!”
“您要做什么?您要拿我沙陀四千好儿郎的性命,去填那无底洞吗?!”
他挣扎着站起,布满血污的手指,猛地指向南岸那片混乱不堪的梁军大阵。
“殿下!您看看!睁大眼睛看看!”
“梁军是疲!是饿!是乱!但他们刚刚被逼出营,困兽之斗,最是凶顽!”
“七万之众!就算七万头猪,挤在一起也能撞塌土墙!”
“您看看他们的枪阵,虽然歪斜,但数量还在!您看看他们的弩手,虽然慌乱,但弓弩犹存!”
他喘了口气,胸腔剧烈起伏,继续嘶吼道:
“我军骑兵虽锐,甲胄虽坚,但那是四千,不是四万!”
“此时冲阵,正是以我之短,击敌之长!”
“梁军阵型未散,锐气尚未耗尽,我军铁骑一头撞上去,就算能撕开几道口子,也必陷入重围!”
“届时,我军步兵阵列尚未完全稳固,如何策应?一旦骑兵受挫,被梁军反卷,全军动摇,大势去矣!”
“殿下!野河阻击,浮桥血战,多少好儿郎用命换来的列阵之机,岂能如此浪掷?岂能因一时意气,毁于一旦!”
李存勖被这劈头盖脸的怒吼震得后退半步,脸上因狂热冲动而泛起的潮红,瞬间褪去。
他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周德威句句直指要害。
周德威根本不给他思考的时间,步步紧逼。
“殿下!王景仁已是瓮中之鳖,进退无路!他比我们更急!七万人人吃马嚼,他耗不起!”
“我军背靠高邑,工事坚固,粮草无忧,有何可惧?!”
铛——
周德威收回指向南岸的手,重重捶在自己血迹斑斑的胸甲上,眼神灼灼地逼视着李存勖:
“请殿下信老臣最后一次!我军当下之策,绝非浪战,而是——以逸待劳,后发制人!”
“让我军步兵,依托壕沟胸墙,死死钉在原地!让梁军来攻!让他们撞!”
“让他们在这冰天雪地里,用他们的血肉之躯,来啃我们的铜墙铁壁!”
“让他们饥饿,让他们疲惫,让他们流干最后一滴血!让他们那点可怜的锐气,在这冰冷的工事面前消耗殆尽!”
“待到日头偏西,寒风更烈,梁军人困马乏,久攻不下,死伤惨重,士气彻底崩溃,必然心生退意!”
“届时,阵型必乱!军心必散!”
“那才是时机!那才是我们养精蓄锐的四千沙陀铁骑,雷霆出击之时!”
“以我之精锐,击彼之疲敝!以我之整肃,击彼之混乱!”
“必可一击贯穿,将其彻底搅碎,碾烂,歼灭!此方为万全之策!必胜之道!殿下——!”
最后一声“殿下”,周德威已是吼出了血沫。
他身体剧烈摇晃了一下,险些再次栽倒,却被疾步上前的李存勖,一把死死扶住胳膊。
李存勖的手,感受到了老将军抑制不住的颤抖。
更感受到了那副残破身躯里,蕴含的磐石般的意志和洞察战局的智慧。
自己方才,竟险些因年轻气盛,葬送大好局面!
一股复杂的情绪,涌上李存勖心头。
有愧疚,有庆幸,更有对眼前这位忠心耿耿的老将,无比的敬服和感激。
“德威公字字珠玑,是存勖孟浪了!就依老将军之策!”
他紧紧握住周德威的手臂,霍然转身,下达了全新的命令:
“传令全军——固守待敌!”
“步兵依托工事,寸土不让!弓弩手听号令齐射,不得浪费箭矢!骑兵——”
“下马歇息,喂饱战马,检查鞍鞯兵刃,没有本王将令,擅动者——斩!”
新的命令,迅速被传令兵嘶吼着传达下去。
北岸联军阵线上,紧张的气氛为之一变。
原本准备迎接骑兵冲锋的步兵们,微微松了口气,更加握紧了手中的长枪,将身体死死抵在胸墙之后。
弓弩手们调整着呼吸,将箭矢稳稳搭在弦上,目光冷冽地估算着距离。
而那四千沙陀骑兵,虽然眼中战意依旧燃烧,却纷纷依令下马。
取出豆料默默喂食战马,擦拭保养兵刃,暂时收拢了爪牙,积蓄着毁灭性的力量。
李存勖再次扶稳周德威,沉声道:“德威公,且下去稍事包扎歇息,此处有本王!”
周德威深深看了李存勖一眼,从那沉稳的目光和果断的命令中,看到了真正的成长和一位雄主应有的气度。
他不再坚持,重重一抱拳,在亲兵的搀扶下,踉跄着向后退去。
土丘之上,李存勖再次将目光投向南方。
这一次,他的眼神不再是躁动的狂热,而是如同深渊般的冷静和耐心。
他就像最高明的猎人,布下了最坚固的陷阱,磨利了最锋利的刀,静静地等待着那只注定要自投罗网的巨兽,流尽最后一滴血。
野河两岸,短暂的死寂被打破。
梁军阵中,代表进攻的杂乱鼓声和号角声,歇斯底里地响了起来。
黑色的潮水,开始向着北岸那道冰冷的钢铁壁垒,发起了第一波绝望的冲击。
大战,按照周德威的剧本,缓缓拉开了血腥的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