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榆洲的秋意来得悄无声息。
竹屋的窗棂上凝结了薄霜，晨起练拳时，呵出的白气能在眼前盘旋许久才散。
周老先生的“飞星落”掌法已教到第七式，掌风掠过院中的老槐树，能卷起满地落叶，在空中织成短暂的星网。
“成了。”那日寅时，我收势时带起的气流震落了枝头最后一片枯叶，周老先生站在晨光里，竹杖轻轻敲了敲地面，“这掌法的精髓，你总算摸到了。”
我看着掌心腾起气血运转到极致时与空气摩擦产生的雾霭，心中大定。原来，没有灵力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人活着还能被路给困死吗？
《锻骨录》的“气血篇”被我翻得卷了边，上面喻肆的批注早已烂熟于心，此刻才稍稍明白“凡俗之躯，亦可撼神”的含义，但我深知这才是开始，困苦之路漫漫何其多。
院外忽然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李春盛穿着出行的锦袍，腰间佩着象征王族的玉佩，神色却带着几分凝重。
“使团今日出发。”他递给我一个锦囊，“里面是海龙洲的舆图。若……若我没能回来，你拿着这个，去找驻守在边境的林将军。”
这句话噎住我良久，一时间不知道该从何问起。
“不是去议和吗？为什么像交代后事一样，况且，林将军是谁？我为何要去找他？”
李春盛拿着锦囊的手悬在半空，见我没有接，竟然直接跪下，双手呈上锦囊，他身后的随从见李春盛这样，也慌忙跪下。
这……桑榆洲的人这么爱跪？当初也是用这招逼迫喻肆，现在风水轮流转到我身上了？
我被他吓得急忙伸手去扶，他却顺势将锦囊塞到我手里，抓着我的手言辞恳切道：“小仙师，父王病重，膝下只三子，如今大哥二哥依旧下落不明，我此去海龙洲怕是凶多吉少。”
他的声音有些哽咽：“若是……若是真的如此，海龙洲必定倾巢而出攻打我洲，如到那时，万望小仙师无论如何，救我桑榆洲百姓，届时林峰林将军看到锦囊后必定会全力配合您！”
李春盛不顾我伸手阻拦，将头重重磕在地上，“还请仙师，务必救我桑榆洲百姓于水火！”
我捏紧锦囊，指尖触到里面硬物的轮廓，是块令牌。
“你会回来的。”我将他扶起来，抬头看他，眉骨的疤痕在晨光中淡得几乎看不见，“议和而已，龙昭再狂，也不敢轻易动桑榆洲的使团。”
“但愿如此。”他笑了笑，却没往日的温和，只剩下被牵扯的皮囊。
他的话像块石头，沉在我心里。我知道他想说什么，可这希望太重，压得人喘不过气。
“我会守着桑榆洲。”我打断他，指了指竹屋后的方向，“等你回来。”
他沉默了很久，最终将锦囊塞进我怀里：“拿着。以防万一。”
使团出发的号角声在辰时响起，穿透晨雾，在王宫上空盘旋。
我没去送他，总觉得不太吉利。
周老先生也没去，他在我这里喝茶，同我闲聊：“三王子从小就是这样，心中牵挂百姓，是个好洲主，只可惜生在这样不太平的时候。”
“他走之前为什么要将桑榆洲百姓托付给我一个外人？”
周老先生喝了一口茶后长叹道：“之前与海龙洲一战，桑榆洲损失大半精锐，如今境内就连筑基期的修士也少的可怜……”
“可是我并非强者。”我急切地打断周老先生的话。
“在你眼里或许是这样的，因为你从小接触念安仙师那样的强者，自然觉得自身十分弱小。”周老先生不紧不慢地说道。
“可在我们看来，你不到十岁便只身一人闯入黑风崖解救被困的矿工，不到二十岁便结金丹，如今又轻易散去修为从头再来。即便如此，你也是堪堪几个月之内就有抗衡筑基期的实力。”周老先生抬起两根手指点了点我的额头，
“这是神仙才能做到的事情，假以时日，你必定飞升成仙。”
我苦笑了一下，没说话，个中滋味，岂是旁人能够体会。
日子在练拳、上课、教阿禾拳脚中流逝。
秋霜结了又化，院中的铁藤鞭被我磨得愈发光滑，阿禾的“缠丝步”已能避开我的五成攻势，连周老先生都打趣说“青出于蓝”。
只是我渐渐发现，修炼的痛感似乎轻了许多。
以往练“飞星落”到第七式，胸口总会像被巨石压住，气血逆行的灼痛能让我半夜惊醒。
可近一个月来，那种痛感竟淡了，有时甚至能一气呵成练完整套掌法，只觉得有些疲惫。
“看来你的气血是真的稳了。”周老先生替我把脉时，捋着胡须点头，“《锻骨录》上说的‘皮肉生茧，气血自顺’，果然不假。”
我嘴上应着，心里却隐隐有些不安。
炼体哪有不痛的？尤其是“飞星落”这种刚柔并济的掌法，每一式都在撕裂旧的皮肉，催生新的筋骨，痛感减轻，更像是……有人替我受了。
这个念头让我背脊发凉。
直到那日课间，阿禾低头捡笔时，我瞥见她鬓角露出的几缕银丝。
那不是少年白头的灰，是像雪一样的白，藏在乌黑的发间，刺眼得很。
她不过十三四岁，上次见她梳头时，发间还只有两三根枯黄的发丝，怎么会突然生出白发？
我的心猛地一沉，像坠入冰窟。
“阿禾，你最近是不是没睡好？”我尽量让声音听起来自然，替她拂开额前的碎发。指尖触到她的耳廓，冰凉得像块玉。
“没有呀。”她笑起来，眼角弯成月牙，“就是最近总觉得累，多休息就好了。”
我心中怀疑，于是找医师要了瓶昏睡丹。那药无色无味，服下后会昏睡三个时辰，状似中毒，却对身体无害。
第二日寅时，我练完拳，当着阿禾的面，将混了昏睡丹的水一饮而尽。
“今日总觉得头晕，许是气血不顺。”我故意晃了晃身子，往石凳上坐去。
阿禾果然紧张起来：“落姐姐你没事吧？要不要请医师？”
“不用，歇会儿就好。”我垂下眼，假装昏昏欲睡，眼角的余光却瞥见她悄悄攥紧了衣角，指尖泛白。
半个时辰后，我悄悄睁开眼，发现自己神清气爽，半点睡意都无。
可坐在对面的阿禾，却趴在石桌上睡着了，眉头皱得很紧，像是在做什么噩梦，鬓角的白发又多了几根。
真相像把钝刀，割得我心口生疼。
我去找医师要了解药，回到竹屋时，阿禾还在睡。我将解药混在温水里，轻轻推醒她：“喝点水再睡。”
她迷迷糊糊地喝了，没多久就醒了过来，眼里的疲惫淡了许多。“落姐姐，我刚才好像睡着了……”
“我知道。”我看着她，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阿禾，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的脸瞬间白了，低下头，手指绞着衣角，和上次在荷花池边一模一样。“我……我看你练拳很疼……”
“所以你就替我受着？”我打断她，胸口的气血因为愤怒而翻涌，
“你知不知道这对你意味着什么？白发，疲惫，这些都是你生命力在流逝的征兆！”
“可你是好人啊。”她突然抬头，眼里闪着泪光，“村里的人都说我是怪物，只有你肯教我拳脚，肯……肯把我当朋友。我帮你分担一点，没什么的，过几天就好了。”
她顿了顿，声音低得像耳语：“我还听说了……你把一个人藏在冰窟里，散了修为也要复活他。落姐姐，我知道那一定很重要。如果……如果复活需要承受痛苦，我可以帮你啊。我的能力就是这个，没关系的。”
“住口！”我猛地站起来，气血冲得眼前发黑，“谁告诉你这些的？你的能力不是用来给别人当垫脚石的！你是个活生生的人，不是什么用来分担痛苦的工具！”
我的声音太大，震得竹屋的窗棂都在响。阿禾被我吼得愣住了，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顺着脸颊往下淌，却咬着唇不肯哭出声。
“对不起……”她哽咽着，“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帮你……”
看着她通红的眼眶，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太凶了。
她只是个孩子，一个从未被人好好对待过的孩子，她以为这是报恩，是友谊，却不知道自己在一点点燃烧生命。
我蹲下身，轻轻擦掉她的眼泪，声音放软了些：“阿禾，听着。你的能力很珍贵，但不是用来替别人受苦的。真正的帮忙，是我们一起变强，一起活下去，而不是你把命分给我。”
她睁着湿漉漉的眼睛，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