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嘉庆年间,云贵深山,黑石苗寨。
篝火噼啪,映着竹楼投下的幢幢黑影。芦笙呜咽,银饰叮当,少女们的笑声如同山涧清泉。今夜是阿萝与岩刚的婚礼。
阿萝穿着母亲压箱底的百鸟衣,颈间银项圈沉甸甸的,映着火光,小脸羞得通红。岩刚一身靛蓝新衣,胸膛挺得笔直,黝黑的脸上是藏不住的欢喜,目光追随着他的新娘,炽热如火。
“岩刚哥,你可要好好待我们阿萝!” 女伴们笑着打趣。
“那当然!” 岩刚声音洪亮,端起竹筒酒一饮而尽,引来满堂喝彩。
阿萝抿嘴笑着,眼波流转间,不经意瞥见人群外围,阴影里站着的一个身影——黛帕。
她也是寨子里拔尖的姑娘,曾对岩刚有意,此刻脸色苍白,嘴唇紧抿,眼神复杂地钉在阿萝身上,那目光深处,是淬了毒的不甘与怨毒。
阿萝心头莫名一跳,避开了那视线。
夜渐深,喧嚣散去。竹楼里,红烛摇曳。阿萝卸下沉重的银饰,依偎在岩刚宽厚的怀里,幸福得如同做梦。岩刚粗糙的手指,爱怜地拂过她光洁的脖颈。
“嗯?” 他的手指忽然顿住,眉头微蹙,“阿萝,你这里…长了颗小痣?”
阿萝茫然抬手摸了摸颈侧,果然触到一点微小的凸起,不痛不痒。“许是蚊子咬的吧?” 她不在意地笑笑。
日子如溪水般流淌。新婚的甜蜜渐渐沉淀为日常的温馨。岩刚是寨子最好的猎手,阿萝操持家务,侍弄菜园,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只是阿萝渐渐觉得,自己变得格外容易疲倦。起初以为是新婚操劳,可休息后也不见好转。脸色也一日日苍白下去,原本红润的嘴唇失了血色。
更奇怪的是颈侧那颗“小痣”。它竟在缓慢地长大!不过月余,已从芝麻大小,长成了指甲盖般大,颜色也由浅褐变成了妖异的粉红色,形似一枚微小的花苞!
“岩刚,你看…” 阿萝有些不安地指着颈侧。
岩刚凑近细看,那“花苞”质地柔韧,竟似有生命般微微搏动!他心头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别怕,明日我去请寨尾的草鬼婆看看。”
草鬼婆是寨子里最老的巫祝,通晓草木虫蛊,深居简出。她干枯如鹰爪的手抚过阿萝颈侧那枚妖艳的花苞,浑浊的老眼骤然射出锐利的光!她掰开阿萝的眼睑看了看,又抓起岩刚的手腕搭了搭脉,脸色变得极其凝重。
“不是病…” 草鬼婆的声音沙哑干涩,如同枯叶摩擦,“是‘痴心藤’的种籽…在她肉里生根了。”
“痴心藤?!” 阿萝和岩刚同时惊呼。
“一种邪性的妖藤,” 草鬼婆眼神冰冷,“专吸‘情郎’的精气神开花结果。藤根盘踞在心脉,藤花吸饱了情郎精血,才会凋谢。若强行斩断藤蔓…” 她顿了顿,枯指点了点阿萝的心口,“藤断根枯,她的心脉…也就断了。”
竹楼里死一般寂静。阿萝浑身冰凉,颤抖着抓住岩刚的胳膊。岩刚如遭雷击,双目赤红,猛地一拳砸在竹墙上!
“谁?!是谁要害阿萝?!” 他咆哮着,额上青筋暴起,像一头被激怒的豹子。
草鬼婆浑浊的目光扫过岩刚因愤怒而扭曲的脸,又落到阿萝颈间那愈发饱满的妖异花苞上,沉默片刻,缓缓吐出两个字:“情蛊。”
这两个字如同冰锥,刺入阿萝心口!她猛地想起婚礼那夜,黛帕那淬毒的眼神!是她!一定是她!只有她懂得这些旁门左道!只有她对岩刚求而不得!
岩刚显然也想到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转身就要冲出去找黛帕拼命!
“没用的。” 草鬼婆冰冷的声音止住了他,“下蛊之人,必以自身精血饲喂蛊种。藤花若开,饲主…必遭反噬,十死无生。” 她看着岩刚,眼神带着一丝悲悯,“如今之计,要么…你死,藤吸干你的精气,花开花谢,她活;要么…你看着她慢慢被藤根耗尽生机,油尽灯枯。”
阿萝猛地抬头,泪水汹涌而出,死死抱住岩刚的腰:“不!岩刚!我不要你死!不要!”
岩刚身体僵直,感受着妻子绝望的颤抖和颈间那妖花冰冷的搏动。
他赤红的双眼死死盯着那枚粉红的花苞,胸膛剧烈起伏,如同拉满的弓弦。
许久,他眼底的狂暴怒火,如同退潮般缓缓平息,沉淀为一种深不见底的、令人心悸的平静。他轻轻掰开阿萝的手,转身,对着草鬼婆,一字一顿,斩钉截铁:
“藤…要吸我的精气,才能开花?”
草鬼婆深深看了他一眼,缓缓点头:“是。越近本源,效力越强。”
“好。” 岩刚的声音异常低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他猛地拔出腰间那把猎刀!刀身雪亮,映着他坚毅的脸。
“岩刚!你要干什么!” 阿萝惊恐尖叫,扑上去想夺刀。
岩刚手臂一振,轻易格开阿萝。他不再看妻子惊恐绝望的脸,左手猛地撕开自己胸前的衣襟,露出精壮、古铜色的胸膛!心脏的位置,在皮肤下有力而急促地搏动着!
他右手猎刀高高扬起,刀尖对准了自己心口!
“不——!!!” 阿萝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却被草鬼婆枯瘦却异常有力的手死死按住!
刀光一闪!
“噗嗤——!”
一声令人牙酸的利刃入肉声!
锋利的猎刀,没有丝毫犹豫,深深刺入了岩刚的左胸!刀尖精准地避开了肋骨,刺穿了皮肉,直抵心脏!
“呃——!” 岩刚发出一声闷哼,身体剧烈地一晃!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落!
殷红的、滚烫的心头热血,顺着刀身血槽,如同小溪般汩汩涌出!浓烈的血腥味瞬间弥漫了整个竹楼!
岩刚咬碎了牙,右手稳如磐石,竟将刀身微微旋转,让那涌出的热血,不偏不倚,浇灌在阿萝颈侧那枚妖艳的粉红花苞之上!
“滋…”
热血接触花苞的瞬间,发出一声轻微的、如同烙铁烫肉的声响!
那枚原本只是含苞待放的妖异花苞,如同被注入了狂暴的生命力,猛地舒展开来!花瓣层层绽放,呈现出一种妖艳到极致的深紫色!花蕊中心,一点刺目的猩红如同活物般跳动!一股混合着浓烈血腥与诡异甜香的气息,疯狂弥漫开来!
随着这朵妖花的怒放,阿萝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吸力从颈间传来,全身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眼前一黑,软软瘫倒在地。
而岩刚,随着心血的疯狂流失,魁梧的身躯如同被抽去了脊梁,剧烈地摇晃着,但他依旧死死握着刀柄,让那滚烫的心血,源源不断地浇灌着那朵吸食他生命的妖花!
妖花贪婪地吮吸着心头热血,花瓣愈发妖艳欲滴,那点花蕊中心的猩红也膨胀到极致,如同心脏般搏动!而岩刚的脸色,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灰败下去,嘴唇青紫,眼神开始涣散,高大的身躯摇摇欲坠。
“够…够了…” 草鬼婆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枯爪闪电般探出,在岩刚持刀的手腕上轻轻一拂!
岩刚如同被卸去了所有力气,手臂颓然垂下,猎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他高大的身躯如同被伐倒的巨树,轰然向后倒去,重重砸在竹楼地板上,胸膛的伤口依旧在汩汩冒血,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
草鬼婆迅速上前,枯指翻飞,用一种黑色的、散发着浓烈药味的膏泥,死死糊住岩刚胸前那可怕的创口,又撬开他的嘴,灌入几滴墨绿色的药汁。
阿萝挣扎着爬到岩刚身边,看着他惨白的脸和微弱起伏的胸膛,泪水如同决堤般涌出,却死死咬住嘴唇不敢哭出声。她的目光,死死盯在自己颈侧。
那朵吸饱了岩刚心头热血的妖艳紫花,此刻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凋零!深紫色的花瓣迅速失去光泽,变得灰败、卷曲,最终化为飞灰飘散。花蕊中心那点猩红也迅速黯淡、干瘪。
随着花朵的彻底凋谢,阿萝颈侧那枚“花苞”原本扎根的地方,皮肤下猛地一阵剧烈蠕动!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拼命挣扎、收缩!
“噗!”
一声轻微的破裂声。一颗龙眼大小、通体青黑、表面布满诡异血色纹路的坚硬果实,竟硬生生从阿萝颈侧的皮肉里挤了出来!带着一丝粘稠的血丝,滚落在竹楼地板上!
果实落地瞬间,阿萝只觉得一股沉重的枷锁从身上卸去,疲惫感依旧,但那股如影随形的、被汲取生机的虚弱感却消失了!她颈侧的皮肤上,只留下一个浅浅的、正在迅速愈合的粉色疤痕。
草鬼婆小心翼翼地拾起那枚青黑色的妖异果实。果实入手冰凉,触感坚硬如石,表面的血色纹路如同活物般微微蠕动。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的脆响。
果实表面,一道细密的裂纹毫无征兆地绽开。紧接着,裂纹如同蛛网般迅速蔓延!
“噗!”
果实彻底裂开!
两道细小的、闪烁着幽绿色磷光的影子,如同挣脱牢笼般,猛地从裂开的果壳中振翅飞出!
竟是两只蝴蝶!
但这蝴蝶绝非寻常!它们只有拇指大小,翅膀却异常宽大,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如同翡翠般的深绿色!最诡异的是,那蝶翅之上,天然生就着极其复杂、扭曲的暗红色纹路!那些纹路交错缠绕,隐隐构成一个令人心悸的图案——一只被荆棘缠绕、痛苦嘶吼的兽首!与寨子后山禁地入口,那块古老石碑上剥落的图腾,一模一样!
两只翡翠蝴蝶在昏暗的竹楼里盘旋飞舞,翅膀扇动间洒下点点幽绿的磷粉,如同鬼火。它们绕着昏迷的岩刚和阿萝飞了几圈,最终,一前一后,轻盈地穿过竹楼的缝隙,消失在寨子沉沉的夜色之中。
草鬼婆盯着蝴蝶消失的方向,枯瘦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无法掩饰的惊骇!她猛地低头,看向地上那裂开的果实残骸和旁边那株迅速枯萎、化为一滩腥臭黑水的藤蔓根部。
她伸出枯爪,拨开那污秽的黑水和松软的泥土。
泥土之下,赫然显露出一截森白的、纤细的、属于年轻女性的手骨!骨指扭曲,仿佛在死前承受着巨大的痛苦!骨腕上,还套着一个褪了色的、刻着简单花纹的苗银镯子!
草鬼婆盯着那银镯,浑浊的老眼里寒光一闪。她认得这个镯子。那是黛帕的东西。自从阿萝婚礼后,那个心比天高的姑娘,就再也没在寨子里出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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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谱诠释:
妖物:藤精蛊(植物妖·寄生怨毒)
出处:苗疆蛊毒之说诡谲莫测,《赤雅》载“蛊有植物者”,《溪蛮丛笑》述“藤蛊寄情,伤人无形”。本章取怨念滋养妖藤之设定,以情蛊为引,植根血肉,吸食情郎精血开花结果,契合苗地巫蛊秘闻。
本相:“痴心藤”乃怨女(黛帕)以自身精血混合禁地邪异藤种培育的妖植。种籽需植入情敌(阿萝)血肉,藤根盘踞心脉。藤花绽放需汲取情郎(岩刚)至纯精血(尤以心头热血为引)。花开则种蛊者(黛帕)必遭反噬殒命,藤果裂而生妖蝶。此藤以情仇怨毒为壤,以血肉精魄为食,花艳果邪,乃情孽所化之凶物。
理念:情毒入骨花噬血,孽果化蝶露狰容。痴心藤生于妒火,长于怨毒,花开需情郎命血浇灌,揭示最炽烈的情感亦可化为最凶戾的杀器。岩刚剜心饲花,是以命换命之壮烈,亦昭示至情可破邪蛊。然果裂所生蝶翅图腾,竟与寨中禁地古老邪纹一致,暗示此“藤精蛊”之术,恐源自禁地深处某种更古老、更邪异的源头,黛帕或为触禁遭噬,情蛊反成其掘墓之铲。藤根下情敌尸骨,则为这场情孽写下最残酷的注脚。
(第二十六章 藤精蛊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