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片在灯下泛着冷光,柳含玉盯着那半个“崖”字,手指一收,把它塞进针囊底层。她转身就走,靴底踩过湿砖地,发出短促的响。
“去教坊司。”她说。
老周在廊下抽烟,烟斗刚点上,听见这话,火苗抖了抖。“现在?没批文,他们不会让你进门。”
“谁说我要正门进?”她头也不回,“你穿那身油布围裙,拿个竹匣,装成疫病司查痘疮的。我在后巷等你。”
老周没再问,只把烟斗磕了磕,塞进怀里。
——
教坊司后院墙根下,两道黑影贴着青苔往前挪。老周蹲着,手里竹匣打开,里面摆着几根银针、一碗黑水、一块写着“疫断”的铜牌。
“来了。”柳含玉低声道。
脚步声由远及近,是巡值的杂役,提着灯笼,晃晃悠悠。等那人转过拐角,老周立刻咳嗽两声,嗓子里滚出痰音,活像染了半个月的痨病。
柳含玉顺势扶住他肩膀,提高嗓门:“老张!疫病司的,奉令查后院乐工痘症,漏一个,砍一等。”
杂役听见“砍一等”,腿一软,连灯笼都差点扔了,摆摆手就跑。
门栓一抽,两人闪身进去。
——
云娘的屋子在东厢末尾,门上贴了封条,墨迹未干。柳含玉抽出银针,在封条边缘一挑,纸面裂开一道细口,刚好够手伸进去。
屋内陈设简单,床、柜、妆台。她直奔妆匣,掀开三层抽屉,最底下藏着三盒胭脂,红纸包着,没拆封。
“就这?”老周凑过来。
“寻常胭脂不会藏这么深。”她打开一盒,用银针刮了点粉末,滴进随身带的小瓷碗里。碗里是乌喙试液,刚熬好的,黑中带紫。
针尖一碰液体,立刻爬出青黑色纹路,像蛛网,越扩越密。
老周吸了口冷气:“寒髓散。”
“嗯。”她眯眼,“剧毒,入口即麻痹喉舌,三息内失声,半刻钟后全身僵冷,像死透了。可要是剂量极轻,只涂在唇上……人不会死,但会短暂昏厥。”
“所以她不是当场被剥脸。”老周声音沉了,“是先被毒倒,再动手。”
柳含玉没接话,把另两盒也试了,结果一样。她翻过盒子,底面刻着极小的“寅”字,刀痕新,像是最近才刻的。
“教坊司的乐籍编号,从子到亥,寅是第三等。”她低声说,“可云娘是头牌,该是‘子’字号。谁把她降了?”
老周摇头:“这号子事,没人敢记档。”
她把一盒胭脂塞进袖中油布袋,正要合上妆匣,外头突然传来铁靴踏地声。
“三班衙役奉令巡查!所有人不得走动!”
柳含玉眼神一冷:“来得真快。”
老周立刻把竹匣盖上,往地上一坐,开始咳。
门被踹开,五个衙役冲进来,领头的是个校尉,腰佩铜牌,上写“枢密院特令”。
“理刑司的人?”校尉扫了一眼,冷笑,“谁准你们私闯教坊司?”
柳含玉站直,双手垂在身侧:“我们是疫病司,查痘症。”
“疫病司?”校尉盯着老周,“那他怀里揣的是什么?”
老周不动,烟斗从怀里露了半截。
柳含玉往前半步:“防疫需验体液,烟斗是熏毒用的。”
校尉不接话,目光落在妆匣上。他走过去,掀开盖子,空的。
“东西呢?”他问。
“什么东西?”
“封存的遗物。”他声音冷了,“礼部昨夜下令,云娘所有私物,暂交三班保管。”
柳含玉笑了:“那你该去礼部领令,不是在这儿问我要。”
“枢密院特令在此!”校尉把铜牌拍桌上,“教坊司现涉军情机务,理刑司无权介入!”
“军情?”她挑眉,“一个歌女,唱个曲子,能唱出军情?”
“你管不着。”校尉挥手,“搜!”
衙役立刻动手翻柜掀床。柳含玉站着不动,眼角扫过妆台——那“寅”字还在,没被抹去。
她故意往桌边靠了半步,挡住校尉视线,同时低声对老周说:“走后门,把胭脂带回司里。”
老周咳嗽两声,慢慢往门口挪。
校尉眼尖,喝道:“那个老东西,站住!”
柳含玉立刻抬手:“他病得快死了,你让他走,我留下。”
“你留下?”校尉冷笑,“好啊,跟我走一趟枢密院,说说你凭什么私闯禁地!”
“我不去。”她直视他,“但你要带走我,得先签《拘押令》,写明事由、时限、押送地点。少一个字,我就告你越权拘捕。”
校尉一愣,显然没料到她来这套。
“你……你这是抗令!”
“我不是抗令,是守法。”她声音不高,但字字清楚,“《刑律·执役篇》第七条:无令符、无签押、无监押官,不得拘押朝廷命官。你有几条?”
校尉咬牙,回头瞪手下:“拿纸笔!”
趁这空档,老周已经蹭到门边,低着头,慢慢退出去。
柳含玉看着他背影消失,才松了口气。
——
衙役折腾了半盏茶功夫,啥也没搜出。校尉气得脸青,最后只收了空妆匣和几件旧衣,带队走了。
柳含玉走出教坊司,雨还没停,她站在檐下,从袖袋里摸出那盒胭脂。
“验出来了。”老周从暗处钻出来,喘着气,“寒髓散,纯度极高,不是市面上能买到的。这种药,宫里都不多。”
“所以毒是专人提供的。”她拧紧盒盖,“问题是谁让她用?是命令,还是交易?”
老周摇头:“这得问活着的人。”
“没人敢说。”她冷笑,“但有人会不小心说漏嘴。”
她折回教坊司正门,正好撞上一群乐工收工。她故意端着茶碗走近,假装脚滑,手一抖,整碗茶泼在一名年轻乐工裙角上。
“哎哟!”她忙道歉,“对不住,手滑了。”
乐工皱眉,蹲下擦裙子。旁边同伴赶紧递布。
“没事。”那乐工小声说,“反正待会要换。”
“你别不当心。”同伴压低声音,“她今夜又闭目了……三息,不多不少。”
柳含玉耳朵一竖。
“每次都是这时候。”同伴接着说,“一闭眼,琴声就停半拍,香炉换一次烟。”
“别说了。”那乐工抬头,看见柳含玉站在旁边,立刻闭嘴。
柳含玉笑了笑:“谢谢啊,我赔你裙子。”
她转身就走,老周跟上来。
“听见了?”她问。
“闭目三息。”老周皱眉,“不是偶然。”
“不是。”她摇头,“是信号。她闭眼,就是下毒的时机。琴停半拍,有人趁机换香,香里带毒,吸一口就够她昏过去。”
“然后呢?剥脸?”
“不急。”她眼神冷了,“先让她唱完那支没人听过的曲子。等曲终,人倒,才动手。”
老周倒吸一口凉气:“所以她不是死于剥脸,是死于那支曲子。”
柳含玉没答,只把胭脂盒翻过来,指尖顺着“寅”字划了一圈。
“寅时三刻,是她每月初七登台的时间。”她说,“‘寅’不是等级,是时间标记。”
老周愣住:“有人定时要她唱那支曲子?还非得是寅时?”
“而且必须闭眼。”她眯眼,“闭眼前,她得确认——那人来了。”
“谁?”
“还不知道。”她把胭脂塞回袖中,“但能让她闭眼的,一定是她认得的人,或者是……她怕的人。”
老周沉默片刻,忽然问:“你真信那封密信是假的?”
“信是假的,话不全是。”她冷笑,“陆青崖三年前进过甜水巷?说不定是真的。但写信的人,想让我以为他涉案,所以特意提他。越想让我信,越不能信。”
“那你查什么?”
“查他们不想让我查的,”她抬头看了眼教坊司高墙,“有人怕我碰云娘的案子,所以先用陆青崖的名字引我走偏。现在又派三班衙役封现场,删记录,逼我退。”
“可你没退。”
“退?”她嗤笑一声,“我刚进门。”
她快步往前走,老周追不上,喊了句:“你去哪?”
“理刑司。”她头也不回,“把这盒胭脂熬成汤,喂给三只老鼠。我要看它们什么时候开始抖,什么时候闭眼,什么时候……再也睁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