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含玉把那张画摊在案上,银针尖抵着“崖”字边缘,轻轻一刮,墨屑簌簌落下。她盯着那半截露出的笔画,手指慢慢收紧。
“不是巧合。”她低声说。
老周站在门口,烟斗冒着细烟,没吭声。他知道她一旦咬住线索,八匹马都拉不回来。
“顾尘疏那幅画,是提前画好的。”她抬头,“他根本不在现场,却画得出刺客跃窗的姿势,连肩井穴的位置都标得精准。他要么有鬼,要么——早就知道会发生什么。”
老周慢悠悠吐出一口烟:“所以你信他是替身?”
“我不信人能死而复生。”她把银针收回囊中,“但我信有人想让我们以为他死了。”
她翻开卷宗,纸页哗啦作响。三年前“陆青崖焚尸案”的记录薄得可怜:火场清理人手三名,尸体焚毁九成以上,头颅未寻获,结案理由是“画师失火自焚”。她冷笑:“烧成这样还能认出是他?谁验的?”
“三班衙役报的案,大理寺批的结文。”老周道,“当时没人觉得一个画师的死值得深查。”
“现在值得了。”她合上卷宗,目光落在顾尘疏留下的颜料样本上,“这颜色,朱砂混藤黄,偏红,不是中原调法。”
“西域的。”老周抽了口烟,“回鹘人画画喜欢这么调。”
“那就查。”她说,“查这颜料从哪儿来,查那个‘巳’字编号的仵作死前接触过谁。”
老周眯眼:“你要动漕运案的旧档?”
“我不动。”她站起身,“我借人动。”
半个时辰后,她站在城南胡市口,手里攥着一张牙人写的条子。老周的老相识,一个满脸褶子的胡商,在她面前搓着手:“姑娘,这事儿不好查啊。那商队早走了,营地都烧了。”
“烧了?”她挑眉,“谁准的?”
“官府说防疫病。”胡商耸肩,“烧得挺彻底。”
她没说话,转身就走。老周跟上:“你真要去?”
“烧了也能找灰。”
商队旧营在城西五里,荒草丛生,焦木横七竖八。她蹲在灰堆里,手套沾满黑灰,一寸寸筛着残炭。老周在旁边翻动焦梁,忽然“嗯”了一声。
她立刻过去。他从炭灰下扒出一片羊皮,边缘焦卷,但中间纹路清晰——一个扭曲的符号,像风沙里的蛇形。
她瞳孔一缩。
“这符号……”老周低声道,“你见过?”
她没答,回身从包袱里抽出一幅旧图——陆青崖三年前画的《西域道里图》摹本,早就被列为禁档,她是从听雪楼外围联络点用“巳”字仵作的命换来的。
她把两幅图并排铺开。
一模一样。
“鬼市。”她念出图上标注的小字,“陆青崖标记的地方,就是这儿。”
老周皱眉:“他画这图的时候,还没‘死’。”
“所以他不是逃。”她盯着那符号,“他是来留东西的。”
她站起身,环视四周。营地西北角有片洼地,土色比别处浅。她走过去,蹲下,手指一抠——土松。
“挖。”
老周没问为什么。铁锹下去,三尺深时,“当”一声脆响。
是个陶罐,半埋,裂了缝。她伸手进去,掏出一枚铜铃。
铃身刻着小字——“崖”。
她呼吸一滞。
“这不是遗物。”她声音低,“这是信。”
老周盯着那字:“他想让你看见。”
“不止。”她翻过铃身,指腹抚过一道细痕,“你看这儿,和铜哨上的持针人腰间饰物,形状一样。”
“他在对标。”老周眯眼,“用东西,对上他留下的图。”
她猛地抬头:“所以他不是被动逃亡。他是故意走这条路,故意留下标记,让人追。”
“谁?”老周问。
“想让他死的人。”她攥紧铜铃,“可他没死。他活着,还在下棋。”
老周沉默片刻:“那你接下来走哪步?”
“查颜料。”她站起身,“查那个‘巳’字仵作,为什么会给西域人验尸。”
他们回城时天已擦黑。理刑司档案库锁得严实,但她早让老周打了招呼。漕运案卷宗残页里,“巳”字编号旁终于翻出一行小字:“三月初七,验热病死者三具,属西域商队,领人姓顾。”
她盯着那个“顾”字,冷笑:“顾尘疏?”
“也可能是顾别的。”老周道,“西域姓顾的不少。”
“但用这种颜料的不多。”她抽出样本比对,“虎口残留的,袖口蹭的,还有画轴边缘沾的——全是同一批。这颜料不常见,回鹘贡图才用。”
“那你得进贡品库。”老周摇头,“没尚书省批文,你进不去。”
“我不用进。”她从袖中抽出一张纸,“我让贡院小吏抄的清单。上个月入库的回鹘贡品里,有两卷画布,用的就是这配方。”
“所以顾尘疏能拿到。”老周点头,“他不是随便画画,他是从贡品里取的料。”
“所以他和西域商队,早有往来。”她把纸拍在桌上,“那个‘巳’字仵作,三月初七验尸,陆青崖三月初十‘死’。时间太近,不是巧合。”
老周抽了口烟:“你是说,陆青崖的‘死’,和这商队有关?”
“我说,他借了他们的路。”她站起身,“火场没头骨,说明尸体不完整。他们烧的是替身,或者根本没烧。陆青崖借商队出城,再让他们烧掉营地,掩人耳目。”
“可他为什么回来?”老周问,“既然逃了,干嘛留下这么多线索?”
她没答,把铜铃放在灯下,翻来覆去地看。
铃舌上,有一道极细的刻痕,像是字母,又像符号。她眯眼,忽然想起什么,从包袱里抽出陆青崖的地图摹本。
第七幅,鬼市标记旁,一行小批注:“巳时风起,影落东third石”。
她皱眉:“‘third’?这不是中原字。”
“洋文。”老周嘟囔,“听雪楼的人说,西域有些部族用这种字记事。”
她盯着那行字,忽然伸手,把铜铃轻轻一摇。
铃声清脆,短促。
她一愣,再摇一次。
还是短促,但第二次,尾音微微上扬,像在模仿某种节奏。
她闭眼,脑子里过着批注里的字:“东third石”。
“third……第三?”她睁眼,“东边第三块石头?”
她猛地抓起地图,对照营地布局图。西北洼地,她挖出陶罐的地方,正是东侧第三块残石下方。
“他不是留批注。”她声音发紧,“他是设谜。用声音,用符号,用图,一层层藏。”
老周看着她:“你真要追下去?”
“他给我留了路。”她把地图折好,塞进袖中,“我不走,对不起这枚铃。”
次日清晨,她站在听雪楼外围联络点外,把“巳”字仵作的验尸记录交给接头人。对方翻了翻,点头:“你要的摹本,可以给。但只能看一炷香。”
她没讨价还价,跟着进了暗室。
七幅《西域道里图》摹本摊在桌上。她一幅幅看,手指停在第五幅——沙漠边缘,一个红点标记,旁注:“风眼将开,勿近。”
她心跳加快。
翻到第七幅,鬼市图。她对照陶罐出土位置,再看批注:“巳时风起,影落东third石”。
完全吻合。
“他不是逃。”她喃喃,“他是引路。”
回到理刑司,她把铜铃、地图、颜料样本全摆上案。老周站在一旁,忽然道:“你有没有想过,顾尘疏为什么帮你?”
“他不帮我。”她摇头,“他只画他想画的。但他画了不该画的东西。”
“比如?”
“比如那个‘崖’字。”她指着画中肩部,“墨层覆盖,是后来加的。谁加的?顾尘疏?还是别人?”
“你怀疑他被人控制?”
“我怀疑他也在演。”她冷笑,“他说‘我救我的人’,可他救的是谁?刺客?还是陆青崖?”
老周没说话。
她拿起银针,轻轻划过铜铃上的刻痕。
忽然,铃身微动,一道暗格弹开。
里面是一小卷羊皮纸。
她展开,上面只有一行字,笔迹清瘦如刀:
“若见此铃,吾已入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