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含玉的手刚摸到针囊,那铃声又响了一次,短促、清冷,像是从地底下钻出来的。
她没再动针。
这铃她听过一次——三年前,陆青崖“死”那晚,听雪楼信使在理刑司墙外摇过同样的调子。三短一长,尾音上挑,意思是“事急,速离”。
“你是谁?”她问。
年轻人收起铃铛,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往地上一放:“金粉,还你。但得换人走一趟。”
她没接:“去哪儿?”
“沙州古道,往西八十里。西域商队最后落脚的地方。”他顿了顿,“他们运的东西,不该出现在那儿。”
柳含玉盯着他:“你怎么知道我手里有金粉?”
“我不是第一个知道的。”他咧嘴一笑,眼神却没笑,“但我是最后一个还能说话的。”
她没再问。弯腰捡起布包,打开看了一眼——金粉还在,但多了点东西:一粒混在粉末里的红砂,细得像血渣。
“这是什么?”
“红蝎砂。只长在沙州北坡。商队走那条路,必经‘蝎口营’。”他把铃铛塞回袖中,“你要是不来,明天开封城就没人知道金粉是从宫里流出去的。”
她合上布包,塞进怀里。
“我怎么信你?”
“你不用信我。”他转身就走,“你只需要信,有人比你还急着拆穿这场戏。”
她跟了上去。
城门外,驼队已经等在官道尽头。三峰骆驼,两个黑衣人,一个背着工具箱的矮个子,脸上蒙着布巾,只露出一双眼睛,眼角有道疤。
“这位是楼里的机关师。”年轻人介绍,“姓申,不善言辞。”
申师傅冲她点点头,抬手指了指天。
乌云正从西边压过来,低得像是要贴着地面爬。
“沙暴要来了。”他说,声音沙哑,“再不走,路就没了。”
柳含玉翻身上驼,没再犹豫。
驼队出发没到半个时辰,风就开始抽人了。沙粒打在脸上,像被小刀刮。她把头巾裹紧,咬着牙往前看,可眼前越来越白,最后连前面的驼影都看不见了。
“绳子!”申师傅吼了一声,扔出一截麻绳。
她接住,绑在腰上,又传给后面的人。四个人连成一串,驼队慢下来,几乎是在沙地上爬行。
风越来越大,吹得人睁不开眼。她用银针在指尖扎了一下,血刚冒出来就被风吹散了。她盯着血滴飘走的方向——偏左三十度。
“往那边!”她喊。
没人应,但驼队慢慢调了头。
不知过了多久,风势忽然一缓。她抬头,看见一座石垒从沙里冒出来,像块被啃过的骨头。墙上刻着个图案:一只蝎子,尾针朝上。
“蝎口营。”年轻人抹了把脸上的沙,“总算没埋了。”
四人牵着骆驼钻进石垒,背靠墙坐下。风还在外面吼,但至少能喘气了。
“这地方早该塌了。”申师傅拍着身上的沙,“可它没塌,说明有人修过。”
“谁会修这种鬼地方?”年轻人问。
“运东西的人。”柳含玉靠着墙,从怀里掏出布包,抖出那粒红砂,“走这条道的商队,不会无缘无故停这儿。这里必有中转。”
申师傅点点头,站起身:“我进去看看。”
“等等。”她拦住他,“这地方要是真修过,肯定有机关。”
“我知道机关。”他拍拍工具箱,“我是干这个的。”
说完,他掀开箱盖,取出一根铜管,往主帐门口一探,轻轻敲了三下。
没动静。
他走进去。
柳含玉坐在外面,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针囊。她总觉得不对劲——这营地太干净了,不像废弃多年的样子,倒像是……专门等着人来。
突然,里面“砰”地一声闷响,接着是重物倒地的声音。
她猛地起身,冲进去。
申师傅倒在地上,左肩插着一根短箭,黑血正顺着衣服往下滴。墙上的石砖裂开一道缝,几支箭头还露在外面。
“别动!”她扑过去,银针瞬间刺入他肩井和天宗穴,“毒已经进血了。”
申师傅脸色发青,嘴唇发紫,但还能说话:“地……地板……有压痕……我踩了……左边那块……”
她迅速检查地面,果然发现一块石板边缘有磨痕。她没碰,只用银针在旁边轻轻一划——机关没解除,箭槽里还有三支。
“先救人。”她对赶进来的年轻人说,“把他拖出去,背风处躺好。我得进墙里看看。”
“你疯了?”年轻人瞪眼,“里面还有机关!”
“所以我才要进去。”她从袖中抽出一根细针,绑上一截棉线,“箭是从墙里射的,说明后面有暗格。我要找的是他们藏了什么,不是怎么躲箭。”
她趴在地上,用棉线勾住银针,一点点探进石缝。墙内“咔”地一声轻响,一块砖向内滑开,露出个暗格。
她伸手进去,摸出半块泥印。
火光下,那封泥纹路清晰:蟠龙缠柱,云雷绕底——和宫里贡品火漆印一模一样。背面刻着小字:“丙辰冬供,经沙州”。
她盯着那行字,脑子转得飞快。
丙辰年,正是废妃被处死那年。冬供,是岁末进贡的特批名录。这封泥本该贴在贡品箱上,怎么会出现在西域商队的秘密中转站?
“你找到什么了?”年轻人凑过来。
她没答,把封泥裹进油布,塞进贴身内袋。
“这地方不能久留。”她说,“机关没全解,风也没停。我们得等。”
“等什么?”
“等风小一点,再想办法把人带出去。”她看了眼申师傅,“他中的毒不简单,得尽快找大夫。”
年轻人蹲下,检查了那支短箭:“箭头淬的是‘黑牵丝’,西域禁药。中者血凝如胶,一个时辰内不治,必死。”
她点头:“我知道。所以我刚才封了他三处大穴,又用银针引血,逼出了一小口毒血。现在只能拖。”
“你就不怕他也说不了话?”年轻人低声问。
她抬眼:“什么意思?”
“这地方,死过太多知情人。”他盯着她,“你查教坊司,查金粉,查舞衣。可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偏偏是这些事,总会有人‘刚好’死在你面前?”
她没答。
火光跳了跳,照在她脸上,影子一闪。
她忽然想起老妪死前说的话——“他们会在梦里杀我”。
不是刀,不是毒,是“梦里”。
她打了个寒战,但没表现出来。
“现在想这些没用。”她说,“人还活着,证据还在。我们得撑到天亮。”
她站起身,走到营地中央。那里有口井,盖着青铜井盖,上面刻着和封泥相似的蟠龙纹。
她蹲下,用手摸了摸井沿。
冰凉,但有磨损的痕迹——最近有人打开过。
“这井通哪儿?”她问。
“不知道。”年轻人摇头,“没人敢下去。十年前有商队伙计掉进去,喊了一夜,第二天声音就没了。”
她没再问,只是盯着那井盖,一动不动。
风还在刮,但比之前小了点。驼队蜷在角落,申师傅呼吸微弱,火堆快灭了。
她把最后一点干柴扔进去,火光猛地跳了一下。
“你守前半夜。”她对年轻人说,“我后半夜。别睡,也别碰那口井。”
“为什么?”
“因为它不该在这儿。”她盯着井盖,“这营地是临时中转,没水没粮,建口井干什么?除非……它根本不是为了喝水。”
年轻人没再问。
她靠墙坐下,手一直按在内袋上,隔着布料能感觉到封泥的棱角。
这东西要是送到大理寺,立刻就会被“不小心”烧了。要是交给御史台,三天后就会变成“伪造证据”。她不能让任何人碰它,至少现在不能。
她闭上眼,脑子却停不下来。
金粉、舞衣、封泥、丙辰年、冬供、沙州……这些碎片拼在一起,只指向一个地方——宫里。
可宫里谁会用西域商队运东西?又为什么要用钦天监挑的人,在冬至前演一场“通灵戏”?
她忽然睁开眼。
戏不是演给活人看的。
是演给死人看的。
而死人……不会挑演员。
所以,是有人想让某个死人“听见”些什么。
她正想着,外面风声忽然一变。
不再是那种持续的呼啸,而是断断续续的,像有人在敲打什么。
她猛地站起身。
“你听到了吗?”
年轻人也站起来了:“像是……从井里传出来的。”
她快步走过去,蹲在井边。
声音确实是从下面来的——轻轻的,有节奏的,一下,两下,三下,然后停顿,再重复。
不是求救。
是暗号。
她回头看了眼申师傅,又看向年轻人:“你们谁懂这种敲法?”
两人都摇头。
她从针囊里抽出一根最长的银针,蹲下身,轻轻敲了井盖三下。
停顿。
再敲两下。
这是理刑司内部最简单的回应暗号:“我在,说。”
井下静了几秒。
然后,传来三短一长的敲击。
她瞳孔一缩。
这正是她进城时,那年轻人摇铃用的节奏。
井下有人。
而且,他知道听雪楼的暗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