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课铃像是解开了某种无形的束缚,教室瞬间沸腾。桌椅刮擦地面的噪音、嬉笑打闹的叫喊、书包拉链的开合声……所有声响混杂成一股巨大的声浪,将林野从冰冷的僵直中猛地拍醒。
他几乎是弹射起来,椅子腿发出刺耳的尖叫。视线却像被焊死在地上,死死盯着那颗躺在水磨石地面缝隙里的奶糖。
它还在那里。像一个被精心布置的、只对他可见的肮脏陷阱。
周围的同学脚步纷杂,有人差点踩到它,却只是随意地踢开,抱怨一句“谁掉的糖”,便继续追逐笑闹。没有人多看它一眼,更没有人将它和刚刚安静离开的江逾白联系起来。
那颗糖被踢得滚了几圈,沾上了灰尘,停在另一个桌脚旁,糖纸依旧反射着顽固的光。
林野的胃部一阵痉挛。他猛地别开脸,抓起书包,几乎是踉跄着冲出座位,想要立刻逃离这个令人窒息的空间。
“林野!”
一声叫喊让他脚步一滞。是赵旭,从后面追上来,一把勾住他的脖子,力道没轻没重,撞得他肋下一阵闷痛。
“跑那么快投胎啊!”赵旭嗓门很大,带着刚打完球的汗味,“下午体育课跟三班打练习赛,别又溜号!上次就因为你……”
林野被他拖着往外走,身体僵硬,所有的感官却像不受控制的雷达,疯狂扫描着身后。
没有脚步声跟来。
江逾白应该已经走了。他总是最早离开教室的那几个之一。
但那种被无形之眼注视的感觉,却没有丝毫减弱,反而因为离开了直接的视线范围,变得更加粘稠和无处不在。
“……听见没?喂!聋了你?”赵旭不满地用手肘捅他。
林野猛地回神,仓促地应了一声:“……嗯。”
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
“魂不守舍的……”赵旭嘀咕着,又兴奋起来,“跟你说,三班那个新来的体育生,狂得很,今天非得……”
赵旭后面的话,林野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他的全部注意力,都被走廊墙壁上偶尔出现的、极其细微的痕迹吸引了。
那是一点几乎看不见的、黏腻的污渍,蹭在灰白色的墙皮上,不仔细看根本不会发现。
像是什么甜食融化后又被人随手擦过的痕迹。
他的心跳漏了一拍。
是巧合吗?哪个学生吃完东西没擦干净手?
他们走下楼梯。拐角的垃圾桶边,躺着几个被踩扁的饮料盒和食品包装袋。而在那一小片狼藉边缘,又是一点类似的、糖浆干涸后发亮的黏痕。
林野的脚步慢了下来。
“走啊!磨蹭啥?”赵旭在前头催。
林野没动,他的目光死死锁着那点污渍,一个荒谬又恐怖的念头不受控制地钻进脑海。
这不是随机的。
这是一个标记。一个路标。
像童话里被偷偷撒下的面包屑,指引着……或者说,恐吓着某个特定的目标。
他猛地抬头,视线急促地扫向前方涌动的人流和更远处的校园路径。
阳光很好,操场上传来奔跑叫喊的声音,一切都充满了青春的活力。
但在那些看似平常的角落——路灯杆的基部、长椅的木质扶手、甚至是一片落叶的旁边——他仿佛总能捕捉到一点转瞬即逝的、不自然的反光,或者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腻的气息。
它们一闪而过,混在庞大的日常信息里,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
但他看见了。
他看见了!
“你他妈到底看什么呢?”赵旭顺着他的目光茫然四望,什么也没发现,不耐烦地用力拽了他一把,“快点!饿死了!”
林野被他拽得一个趔趄,被迫跟着往前走。食堂的方向人头攒动,喧闹无比。
他的心脏却在胸腔里疯狂地、无序地跳动,撞得他肋骨生疼。
这不是结束。
那只是一种更加隐蔽、更加恶劣的猫捉老鼠的游戏。用这种细碎、无处不在、只有他能“听”懂的方式,一遍遍地提醒他——
你还在我的网里。
每一步,都在我的注视之下。
食堂里混合着各种食物的气味,油腻而嘈杂。赵旭挤去打饭窗口,林野却站在原地,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密集的餐桌、地面、甚至天花板的缝隙。
没有。什么都没有。
干净的瓷砖地面,忙碌的食堂阿姨,埋头吃饭的学生。
一切正常得让他几乎要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疯了。
他僵硬地跟着打了饭,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赵旭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下午的球赛,口水几乎喷到餐盘里。
林野拿起筷子,手指却抖得厉害,几乎握不住。他低头,看着餐盘里油汪汪的菜,胃里一阵翻搅,毫无食欲。
他强迫自己扒了一口饭,味同嚼蜡。
目光却不受控制地,落在自己餐盘的边缘。
那里,不知何时,沾上了一点极其微小的、半透明的、已经快要干涸的……
糖渍。
像是不小心从什么地方蹭到的。
林野的呼吸骤然停止。血液轰的一下冲上头顶,又在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他猛地抬头,惊恐地看向四周。
是谁?什么时候?怎么做到的?
无数张陌生的、平静的、咀嚼着的脸。没有任何异常。
“喂,你不吃给我啊,发什么呆?”赵旭伸手过来要夹他盘里的肉。
林野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挥开他的手!
动作之大,带翻了桌上的汤碗,温热的汤汁瞬间泼洒出来,溅了两人一身。
“我操!林野你他妈真有病!”赵旭跳起来,看着校服上的油渍,气得大骂。
周围的视线瞬间聚焦过来,带着惊讶和看热闹的窃窃私语。
林野却毫无反应。他只是死死地盯着自己餐盘边缘那一点微小的糖渍,脸色惨白如纸,整个人抖得像是风中的落叶。
完了。
他躲不掉了。
无论他走到哪里,无论他身边有多少人,那个影子,那双耳朵,那些糖……就像渗进他生活每一个缝隙里的毒液,无孔不入,如影随形。
下午的体育课,他状态全无。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在场上梦游,传球失误,投篮三不沾,好几次差点被球砸到脸。
“林野!你他妈会不会打!”队友的抱怨和对手毫不掩饰的嘲笑像隔着一层膜,模糊地传来。
他只是喘着气,汗水浸湿了额角的纱布,刺痛。目光却不受控制地一次次瞟向场边。
树荫下,看台旁,器材室的墙角……
每一次光影的晃动,都让他心惊肉跳,疑心下一秒就会有一个身影无声地出现,手里拈着一颗熟悉的奶糖。
但没有。
直到下课铃响,什么都没有发生。
巨大的疲惫和更深重的恐惧席卷了他。他拖着灌了铅的双腿,最后一个离开操场,走向教学楼。
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扭曲地投在粗糙的水泥地上。
就在他快要走到楼梯口时,脚步顿住了。
楼梯扶手的铁质栏杆上,在齐他胸口的高度,有一小块区域显得异常光亮干净,与周围积着的薄灰形成了细微的对比。
像是被什么人的手,反复地、长时间地摩挲过。
而在那光亮区域的中央,贴着一小片极其不起眼的、边缘切割整齐的——
透明糖纸。
很小的一片,只有指甲盖大小,紧紧地黏在金属表面,反射着西斜的阳光,亮得刺眼。
像一个冰冷的句点,钉死在他这一整天的惶惶不可终日之上。
林野僵在原地,一动不动。
许久,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伸出手,冰凉的指尖触碰那片糖纸。
黏得很牢。
他用力,将它撕了下来。
糖纸离开金属表面,发出极其细微的“嘶啦”一声。
他捏着那一点冰冷的塑料,站在逐渐降临的暮色里,看着空荡荡的楼梯口。
然后,他抬起头,望向教学楼高处那一排排黑洞洞的窗口。
其中某一扇后面。
那个人,是不是正站在那里,无声地俯视着他?
俯视着他如何一步步走入这场精心编织的、糖渍斑驳的恐怖之中。
晚风吹过,带着凉意。
林野低下头,看着掌心那一点微小的、扭曲的反光。
他知道。
游戏还在继续。
而他,连弃权的资格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