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彻底沉没，教学楼的轮廓在灰蓝的暮色里变得模糊而嶙峋。林野捏着那片从栏杆上撕下的糖纸，指尖冰凉的触感挥之不去，像捏着一小块永远不会融化的寒冰。
他没有立刻上楼。一种近乎本能的恐惧钉住了他的脚步，让他只是仰着头，死死盯着高处那一排排黑洞洞的窗口。它们像无数只沉默而饥饿的眼睛，冷漠地俯视着渺小的、无处可逃的他。
某一扇后面，一定有一道视线，正落在他身上。他几乎能感觉到那视线的重量，冰冷，粘稠，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残忍的玩味。
掌心的糖纸边缘有些锋利，硌着皮肤。
他猛地收拢手指，将那点冰冷的反光死死攥在掌心，然后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低下头，快步冲进了楼梯间。
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被放大，回荡出急促而孤独的节奏。他一步两级，几乎是跑着上楼，不敢回头，不敢停留，肺叶因为剧烈运动而火辣辣地疼。
直到冲进教室所在的楼层，看到走廊里亮着的昏暗灯光，他才稍微放缓脚步，扶着墙壁喘气。
走廊里已经没什么人了，值日生大概刚做完卫生，空气里残留着淡淡的水汽和灰尘味。尽头的教室门虚掩着，透出一点光。
他的座位在里面。
还有江逾白的座位。
他深吸一口气，推开教室门。
空荡荡的。桌椅整齐地排列着，大部分都笼罩在阴影里。只有讲台旁边的那盏值班灯还亮着，投下一小片孤零零的光晕。
他的位置，靠窗的那一组，完全浸在昏暗之中。
江逾白不在。
这个认知让他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瞬，随即又被更庞大的空落和不安取代。他慢慢走过去，脚步很轻，像是怕惊扰什么。
越靠近，那股熟悉的、甜腻到令人作呕的奶糖气味，就越发清晰起来。
不是幻觉。
它丝丝缕缕地弥漫在空气里，从他桌子的方向飘散过来。
林野的心脏又开始不受控制地狂跳。他走到自己的座位旁，目光扫过桌面——空空如也。桌肚里也是黑的，看不清有什么。
他迟疑了一下，弯腰，伸手进去摸索。
指尖先是碰到冰凉的铁质铅笔盒，几本卷边的练习册，然后……
触到了一个坚硬的、方方正正的、塑料纸包裹着的……
不止一个。
他的动作彻底僵住，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他猛地缩回手，像是被蜇了一下，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到了后排的桌子，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他死死盯着自己那片漆黑的桌肚，呼吸急促，胸口剧烈起伏。
在那里。
不止一颗。
那个念头像冰锥一样刺穿了他的大脑。
他站在原地，动弹不得。昏暗的光线下，只有他粗重的喘息声在空荡的教室里回荡。
几秒后，或者更久。他像是终于积蓄了足够的勇气，又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推着，再次缓缓靠近。
这一次，他没有再伸手进去。
而是猛地俯下身，几乎将头探进了桌肚的黑暗里。
视线逐渐适应了昏暗。
然后，他看见了。
在桌肚最深处，靠着墙壁的地方，它们静静地立在那里。
不是随意扔进去的。
是被人仔细地、一颗挨着一颗地、整齐地码放成了一个小小的、金字塔般的形状。
足足有七八颗奶糖。
透明的糖纸在黑暗中，隐约反射着从走廊透进来的微弱光线，泛着一片冰冷而密集的幽光。
像一座微型的、为他精心垒砌的墓碑。
林野的呼吸彻底停了。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四肢百骸都失去了知觉。
他维持着那个弯腰俯身的别扭姿势，僵在那里，瞳孔放大，只能看到那片黑暗中冰冷反光的糖堆。
直到——
“嗒。”
一声极其轻微的、硬物落在木质桌面上的声音，从他身后极近的地方响起。
清晰得如同直接敲击在他的耳膜上。
林野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这一瞬间凝固了。他极其缓慢地、像是生锈的机器人一样，一节一节地直起腰，转过身。
江逾白就站在他身后的过道里。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进来的，悄无声息，像一抹从阴影里浮出来的幽灵。
他微微侧着头，目光并没有看林野，而是落在旁边他自己的桌面上。那里放着一本摊开的竞赛习题集，而他的指尖，正随意地拨弄着一颗……金属的、形状奇特的、似乎是某种精密机械上的小零件。
刚才那声“嗒”，就是这小零件被他放在桌上发出的。
他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指尖无意识地点着那颗小零件，让它在那本深奥的习题集封面上缓慢地滚动，发出极其细微的、几乎听不见的摩擦声。
然后，他像是遇到了难题，微微蹙起眉，抬起另一只手，用食指的指节，无意识地、轻轻地，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
嗒。
嗒。
很轻，很有节奏。像某种摩斯密码，又像只是思考时不经意的习惯。
教室里的空气凝固了。值班灯微弱的光线勾勒出他专注而安静的侧脸，长睫垂下的阴影遮住了眼底所有的情绪。
他整个人散发出一种纯粹的、沉浸在学术难题中的气息，与周围的一切，包括僵立在旁边、脸色惨白的林野，彻底隔绝开来。
林野看着他，看着他那副无可挑剔的、对周身一切（包括桌肚里那座糖堆的墓碑）毫不知情的模样。
看着他那双正在敲击太阳穴的、骨节分明的手。
就是这双手，可能将那些糖，一颗一颗，仔细地码放进他的桌肚。
冰冷的愤怒和巨大的荒谬感如同岩浆，瞬间冲垮了恐惧的堤坝。
“江逾白！”
声音嘶哑，破碎，带着他自己都陌生的颤抖和尖锐，猛地划破了教室的死寂。
江逾白敲击太阳穴的动作顿住了。
指尖那颗滚动的小零件也停了下来。
他极其缓慢地、缓缓地转过头。
目光，终于落在了林野脸上。
平静无波。深不见底。
像两口幽深的、能把人吸进去的古井。
林野喘着粗气，赤红着眼睛瞪着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呕出来的血块：“你他妈……到底想怎么样？！”
声音在空荡的教室里回荡，撞在墙壁上，又弹回来，显得异常响亮而孤独。
江逾白没有说话。
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看了很久。
那双眼睛里，没有嘲讽，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波澜。只有一种近乎纯粹的、冰冷的……审视。
仿佛林野激烈的质问，他桌肚里那座糖堆的金字塔，以及这整个令人窒息的事件，都只是显微镜下一個值得观察的有趣样本。
然后，在林野几乎要被这种死寂的注视逼疯的那一刻。
江逾白的视线，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向下移动了一寸。
落在了林野因为激动而紧紧攥着的、那只捏着糖纸的拳头上。
他的目光在那里停留了一瞬。
随即，又缓缓抬起来，重新对上林野的视线。
嘴角，极其缓慢地，勾起了一个非常非常浅的弧度。
转瞬即逝。
却比任何狰狞的表情都更令人胆寒。
那不是一个笑。
那是一个标记。一个冰冷的、确认猎物已彻底落入网中的……记号。
下一刻，他像是完全失去了兴趣，转回头，重新看向那本竞赛题，指尖再次拨弄起那颗金属小零件，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对视，那惊心动魄的嘴角弧度，都只是林野另一个可悲的幻觉。
只有空气里弥漫的甜腻气味，和桌肚深处那片冰冷的反光，真实得残酷。
林野僵在原地，像一尊被遗弃的石像，立在逐渐浓重的黑暗里。
输了。
彻底输了。
他甚至连让对方开口的资格，都没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