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亮,河风便已带着刺骨的寒意,从船舱的缝隙里钻了进来。
那股混杂着死亡与草药的古怪气味,总算被冲淡了些许。
李不凡一夜未眠。
他靠着船壁,目光落在舱外灰蒙蒙的天色上,脑子里却在飞速地推演着一张无形的网。
陌客。
一命换一命。
这套规则诡异得不像是生意,更像是一种献祭。
换路走?
陆路早已被伯颜的眼线渗透成了筛子。
从其他水路绕行,只会让自己这滴突兀的水珠,在陌生的河道里更加显眼。
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最安全。
这句话在绝大多数时候都是一句蠢话。
但此刻,它却是唯一的解。
那帮纤夫因为内疚与感激,已经将他奉若神明。这份狂热的崇拜,虽然麻烦,却也是眼下最坚固的盾牌。
没人会怀疑一群拼了命要保护恩人的苦哈哈。
“继续走水路。”
李不凡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守在门口的老纤夫如蒙大赦,浑浊的眼睛里瞬间涌出泪光,重重地磕了个头。
“恩人放心!俺们的命都是您救的,谁想动您一根汗毛,就得先从俺们十三……十二个兄弟的尸身上踏过去!”
船,再次启航。
这一次,船行的速度快了许多,岸上的纤夫们仿佛不知疲倦,将那根粗重的纤绳,拉得如同满月的弓弦。
赵火儿已经能坐起来了,只是脸色依旧苍白得像纸。
她裹着一张破旧的毛毯,看着李不凡那张冷硬的侧脸,忽然开口。
“我们得换个身份。”
李不凡没有回头。
“王二狗子和王小花,够土,够不起眼。”
“不够。”
赵火儿摇了摇头,喉咙里发出的声音还有些沙哑。
“兄妹的身份,不顶用了。”
她顿了顿,一双杏眼直勾勾地盯着他。
“你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对我……对我那样了。”
李不凡的眉梢几不可察地跳了一下。
“那是急救。”
“我不管那叫什么。”
赵火儿的语气很平静,却带着一股不容辩驳的执拗。
“我只知道,你的嘴碰了我的嘴。这事儿,那些纤夫都看见了。我们再说自己是兄妹,你猜他们信不信?”
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自嘲的笑意。
“搞不好,人家会觉得你这个当哥的,对自己妹妹图谋不轨,心思龌龊。”
李不凡终于转过头来,眼底的寒潭里泛起一丝波澜。
赵火儿毫不畏惧地迎着他的目光。
“不如换成夫妻。”
她一字一句,说得清晰无比。
“就说我是你婆娘,你是我男人。这样一来,你救我,天经地义。别人看着,也只会觉得你情深义重,不会有半点怀疑。”
她甚至还补充了一句,彻底堵死了李不凡所有反驳的可能。
“再说了,这年头兵荒马乱的,为了一口吃的,亲兄妹结亲的也不是没有。可咱们没必要让人在背后戳脊梁骨。”
李不凡沉默了。
他发现自己竟然无法反驳。
从伪装的角度,从规避风险的角度,从人性的角度,赵火儿的提议都是最优解。
只是这个解,让他浑身不自在。
“好。”
许久,他才从牙缝里挤出这一个字。
赵火儿笑了,那笑容像是冬日里骤然绽放的烈火,瞬间驱散了她脸上的病气。
船队在数日后,终于抵达了京杭大运河的北终点。
通州。
码头上那种独属于北方的喧嚣,混杂着煤烟、尘土与牲口的气味,扑面而来。
这里比杭州码头更加庞大,也更加混乱。
南腔北调的吆喝声,蒙古语、色目语、汉话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片嘈杂的声浪。
穿着各色服饰的商人、力夫、兵痞、游僧……像无数条不同颜色的鱼,汇入了这个浑浊的池塘。
李不凡和赵火儿,化名为王二狗子和王小花的“夫妻”二人,混在人潮中,毫不起眼。
他们找了一间最靠近码头力夫聚集地的茶馆坐下。
茶水浑浊,满是苦涩的茶梗味。
李不凡要的不是解渴,而是情报。
不是达官贵人们谈论的朝政,而是流传于最底层工匠、苦力之间的奇闻轶事。
那些信息,才最真实。
邻桌是两个刚下工的工匠,一身的石灰粉,正就着一碟盐水煮豆子,大声地聊着天。
“……说起那通惠河,还得是郭大人,真是神人!”
“可不是嘛,听说郭大人当初修河的时候,还请了个小神仙帮忙呢!”
“什么小神仙,就是一个小道士。”
另一个工匠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说。
“我表哥就在郭大人的工地上干过活,亲眼见过!那小道士,年纪不大,不怎么爱说话,那眼神啊,空洞洞的,看人跟看木头桩子似的。”
李不凡端着茶碗的手,猛地一顿。
茶水微漾,在他的瞳孔里晃动。
只听那工匠继续说道。
“可那家伙,只要一碰上图纸、算筹,那就跟变了个人一样!什么水力、杠杆、齿轮,在他手里就跟玩儿似的,那脑子,简直不是人脑子!”
“我表哥说,那小道士算东西,从来不用算盘,就用手指头在地上画,画出来的东西,比十个老算学先生加起来还准!”
“听说是从南边逃难过来的,家里遭了兵灾,师门好像被……被蒙古人一把火给烧了。”
“真是个从战火灰烬里爬出来的天才啊……”
嗡——
李不凡的脑子里一声巨响,仿佛有人在他颅内敲响了一记洪钟。
一幕幕尘封的画面,像是被狂风吹开了积年的蛛网,疯狂地涌入李不凡的脑海。
他想起了那场冲天的大火,火光映红了每个人的脸,也烧掉了他所有的过去。
他以为,那些过去,连同那些人,都只剩下灰烬了。
“一个从战火灰烬里爬出来的天才……”
只能是他。
灵算!
“喂,二狗子,你魔怔了?”
赵火儿的声音把他从记忆的深渊里拽了出来。她看着李不凡那张瞬间煞白的脸,还有那双死死盯着邻桌的眼睛,里面翻涌着她从未见过的情绪。
不是算计,不是冷漠,而是一种混杂着剧痛、狂喜与惊骇的惊涛骇浪。
李不凡缓缓地,一寸寸地,将手中的茶碗放回桌上。
“咔。”
一声轻响,粗糙的陶碗与桌面碰撞,在这嘈杂的茶馆里却显得格外清晰。
他没有回答赵火儿,而是将视线转向了那两个还在高谈阔论的工匠,声音很轻,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你们说的那个小道士,叫什么?”
那两个工匠被他看得一愣,下意识地回答:“好像……好像没听人叫过他名字,大伙儿都喊他‘小神算’。”
小神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