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神算。
那股从记忆深处炸开的狂喜,几乎要冲破他用理智筑起的高墙。
但他只用了一个呼吸的时间,就将这股足以焚毁心智的情绪,重新压回了深渊。
那张瞬间煞白的脸,又恢复了往日的冰封。
他转向赵火儿。
眼神已经是一口不见底的古井。
“去联络我们的人。”
李不凡的声音很低,像是在冰面上拖行的铁器,带着金属的冷意。
“我要知道通州的一切。”
“尤其是,大司农,郭守敬。”
赵火儿看着他,那双总是燃烧着火焰的杏眼里,第一次出现了些许困惑。
她不懂那几个字为何能让这个男人瞬间失态,但她懂他的命令。
“好。”
她没有多问一个字,起身便融入了嘈杂的人流。
半日之后,赵火儿带回了消息。
她在一个不起眼的货栈角落找到了李不凡。
“通州码头的漕帮分舵,已经打点好了。”
“消息也买到了。”
赵火儿压低声音,神情凝重。
“朝廷正在修通惠河,主持的正是大司农郭守敬。”
“听说工程很不顺,挖到一处洼地,地质松软,河堤筑了三次,溃了三次,淹死了不少人。”
“郭守敬急得几天没合眼,已经砍了好几个办事不力的工头了。”
李不凡静静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身旁的货箱上划过。
溃了三次。
灵算既然有那样的本事,为什么还会让河堤一再溃败?
一个不祥的念头,在他心底浮现。
第二天,李不凡独自一人,走向了通惠河的工地。
他还未走近,那股混杂着泥土、汗水与绝望的气息,就已扑面而来。
眼前的景象,让见惯了生死的李不凡,瞳孔也为之收缩。
数以万计的劳工,像蝼蚁般爬满了这片巨大的伤疤。
他们赤着上身,古铜色的皮肤在阴沉的天空下泛着油汗的光。
沉重的石块压在他们弯曲的脊梁上,每一步都在泥泞中留下一个深坑。
监工的皮鞭在空中甩出尖锐的呼啸,每一次落下,都会在某个劳工的背上添上一道血痕。
漫无边际的号子声,痛苦的呻吟声,监工的咒骂声,汇成了一首绝望的交响曲。
这就是一个时代的工程。
用人命去填。
李不凡的目光越过人群,落在了远处一处被木栅栏围起来的决口处。
一个身穿深色官袍、须发皆白的老者,正对着那片塌方的泥水,眉头紧锁。
他身形不算高大,但站在那里,就如同一根钉子,死死地钉住了整个工地的混乱。
那双眼睛,锐利得仿佛能穿透泥土,看到问题的根源。
郭守敬。
李不凡的视线,在郭守敬身边飞快地扫视着。
没有。
没有那个熟悉的身影。
没有那个眼神空洞,看人如同看木桩的师弟。
李不凡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灵算不在。
李不凡没有上前。
他只是像一个最普通的看客,远远地站着,目光却如同最精密的仪器,扫描着那处溃败的堤坝。
松软的沙土地基。
过大的水流压力。
过于陡峭的堤坝坡度。
在他眼中,那片混乱的工地,瞬间被解析成了一系列冰冷的数据和力学模型。
他转身离开,没有一丝留恋。
回到那间简陋的客栈,李不凡将自己关在了房内。
他没有点灯。
窗外透进来的微光,勾勒出他清瘦而冷硬的轮廓。
他闭上眼。
脑海中浮现的,不再是师弟的脸,而是那道决堤的口子。
【流体力学模型构建中……】
【土木结构分析启动……】
【最优解推演……】
现代科学的知识,如同奔涌的数据流,在他的脑中疯狂运转,与这个时代的简陋技术进行着碰撞与融合。
他要的不是一座完美的现代水坝。
他要的是一个用现有材料、现有技术就能实现,却又远远超越这个时代认知的方案。
一个足以让郭守敬这样的格物大家,也为之震惊的方案。
这不仅仅是为了救人,更不是为了炫技。
这是一封信。
一封只写给郭守敬,或者说,是写给灵算的信。
如果灵算还在,看到这份图纸,他会明白,是他来了。
如果灵算不在,郭守敬也必然会疯狂地寻找,能画出这份图纸的人。
这是最直接,也是最安全的“寻人启事”。
不知过了多久,李不凡睁开了眼。
他走到桌边,就着昏暗的光线,用一块木炭,在一张粗糙的麻纸上,飞快地画了起来。
他画的不是传统平直的堤坝。
而是一道带着优美弧线的结构。
弧形坝体,分散水流冲击。
梯形截面,增强结构稳定。
深挖地基,以碎石加固。
每一个设计,都精准地指向了溃堤的死穴。
画完最后一笔,李不凡长出了一口气。
他将图纸小心翼翼地卷起,用一块油布紧紧包好。
夜色深沉。
赵火儿的身影,如鬼魅般出现在门口。
李不凡将那个用油布紧紧包裹的卷轴,递到赵火儿面前。
“郭守敬的工坊,大门口。”
他的声音很低,没有起伏。
“天亮之前,让它出现在那儿。”
赵火儿伸手接过。
东西入手很轻,就是一卷麻纸的重量,可她却觉得自己的手腕往下一沉。
她抬眼看向李不凡,这个男人自从下午从工地回来,就一直把自己关在屋里。再出现时,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什么,又被灌注了什么。
那张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可屋子里的空气,却紧绷得让人喘不过气。
“就这?”赵火儿掂了掂手里的东西,柳眉微挑,“这玩意儿,能让那个什么大司农,纡尊降贵地来找咱们这两个‘土老百姓’?”
李不凡的目光越过她,投向窗外无尽的黑夜。
“他会的。”
那不是推测,而是断言。不容置疑。
赵火儿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混杂着野性与信赖的笑。
“行,听你的。”她把油布卷往怀里一揣,拍了拍胸口,“我男人下的令,刀山火海也得办妥了。”
说完,她又压低声音,凑近了些,带着几分江湖人的狡黠。
“放心,神不知鬼不觉,耗子从那儿路过都得给我磕个头再走。”
话音未落,她的身影已经像一缕青烟,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客栈后巷的阴影里,再无半点踪迹。
李不凡独自站在窗前,一动不动。
远方,通惠河工地的方向,星星点点的火光在寒风中摇曳,如同坟场上的鬼火。
灵算……
你可千万……要看到这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