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含玉睁开眼时,天刚亮透,窗纸泛着青灰。她没动,只把右手慢慢抬到眼前,指尖还在抖,像是被风吹动的枯叶。毒没清干净,脉里像有细线在缠,一寸寸往骨头缝里钻。
她坐起来,动作很慢,生怕牵动肋下的钝痛。床边小几上摆着个瓷碗,里头是黑褐色的药渣,边上放着那枚刻“崖”字的银针,针尖朝上,稳稳立着。
老周坐在角落抽烟,烟斗磕了两下。
“醒了?”他嗓音哑,“毒压住了,但每日得逼一次。你再乱动,经脉就废了。”
“谁下的手,查到了?”她问,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
“酒壶底有刮痕,原装的被换过。苏景明那杯,是从副壶倒的,他不知情。但袖口的青粉——和申师傅衣衬上的一样,是‘缠丝’的辅料。”
柳含玉冷笑:“他不知情?那他干嘛非逼我喝?”
“顾尘疏呢?”
“在厅里等着,脸比锅底还黑。”
她把银针拿起来,对着光看。针尾的“崖”字刻得极细,像是用发丝描出来的。她想起昨夜那三针——“膻中”“神门”“足三里”,稳、准、狠,走的是子午流注的时辰,和她娘教的一模一样。
不是秘道里那个用“逆针”的疯子。
是正宗的“鬼手十三针”。
“这针,”她问,“和救我的那三针,是不是一套?”
老周点头:“手法一致,针也一样。救你的人,要么是你娘的亲传,要么……就是陆青崖本人。”
柳含玉没接话,只把针收进囊里。
柳含玉下床,脚刚落地就晃了一下。老周伸手扶,被她推开。
“我还能走。”
“你这是去查案,还是去送命?”
“送命也得走。”她盯着桌上那瓶残酒,“谁想废我,谁就是怕我查下去。我不查,他们才真能安心。”
老周皱眉:“你想去哪儿?”
“御史台。”
“你疯了?没调令,擅闯监察重地,轻则革职,重则下狱!”
“所以我得有调令。”她从袖里抽出一张纸,摊开,“大理寺文书,命理刑司协查三年内御史台旧档。你看,盖印齐全,笔迹也像。”
老周眯眼:“假的。”
“像就行。”她把纸折好塞进怀里,“只要我不被抓现行,没人会去核验一张协查令。”
“你身子这样,怎么混进去?”
“差役灰袍,束发藏针,低头走路——我又不是头一回干这种事。”
老周盯着她看了半晌,忽然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放在桌上。
“拿着。”
“什么?”
“我验尸三十年,攒了点私货。里头有三味药,能压住‘缠丝’发作,但一天只能用一次。多了,伤心脉。”
柳含玉打开布包,里头是三粒黑丸,气味刺鼻。
“你从哪儿弄来的?”
“你别管。”他抽了口烟,“反正不是偷的。”
她把药收好,转身去换衣服。
老周在背后说:“你要真进去了,万一出不来……那根针,真要交给听雪楼?”
“嗯。”
“可听雪楼的人,从不接外人信物。”
“那我就赌一把。”她系好腰带,回头看他,“要是连他们都怕了,这案子,也就没人能查了。”
老周没再拦她。
顾尘疏在厅里坐着,手里转着酒杯,杯是空的。
“你来干什么?”她进门就问。
“来看看你还活着没。”他抬头,眼神有点飘,“昨儿那酒,我真不知道有问题。”
“那你干嘛非让我喝?”
“有人托我。”
“谁?”
“我不能说。”
柳含玉冷笑:“你不能说?那你倒是能说动大理寺少卿,让他亲自敬酒?”
顾尘疏不说话了。
“你手里颜料没洗。”她走近一步,“昨夜你喝的那杯,是从主壶倒的。要是有毒,你也该中了。可你现在站得稳,说话也利索——你喝的是真酒。”
“所以?”
“所以你不是下毒的人,但你是局里的人。”她盯着他,“谁让你来当这个局的?御史台?还是……更上面的?”
顾尘疏脸色变了。
“我没想害你。”他低声说,“我只是……被人盯着。我不照做,明天就有人在我画坊门口发现一具尸体。”
“谁的尸体?”
“不知道。可我知道,他们说到做到。”
柳含玉看着他,忽然问:“你右手五指染颜料,永不洗去——是为了记住每一幅画的颜色?”
“……是。”
“那你昨晚看见的,记得吗?少卿换酒壶时,站在第几根柱子后面?”
顾尘疏一僵。
“你看见了。”
“我……”他咬牙,“我看见他袖口滑出个小瓶,倒进主壶。但我没声张。因为……因为当时御史台的巡值官就坐在他旁边。”
柳含玉闭了闭眼。
“所以,毒是少卿下的,但命令,来自御史台。”
顾尘疏低头:“我不知道更多了。”
“你知不知道,申师傅中的毒,和酒里的‘缠丝’,是同一种配方?”
“……不知道。”
“你撒谎。”她转身就走,“你要是真想自保,就别再当传话的棋子。下次他们让你递酒,你最好先尝一口。”
顾尘疏猛地抬头:“你什么意思?”
她没回答,径直出了门。
老周跟上来:“真要去?”
“嗯。”
“那我陪你。”
“你留下。”她把银针囊紧了紧,“要是我三天不回来,把那根‘崖’字针交给听雪楼联络人——城西槐树巷,卖糖人的老头,他会认。”
老周盯着她:“你信他?”
“我不信任何人。”她顿了顿,“但我信那三针。救我的人,不想我死。他留针,是想让我知道——有人在帮我。”
老周叹了口气:“那你去吧。我就在这儿,等你回来骂我老不死。”
她笑了笑,转身走了。
御史台在城东,青瓦高墙,匾额下挂着铜铃,风一吹就响。她低着头,穿差役灰袍,怀里揣着假文书,混在一群送卷宗的小吏里进了侧门。
档案房在第三进院子,门口有两个守卫。她没硬闯,只把文书递上去,声音压低:“大理寺协查,调三年内弹劾理刑司的卷宗。”
守卫接过一看,皱眉:“这印……怎么有点模糊?”
“前日大雨,文书沾了水。”她不动声色,“要不你去大理寺核验?不过他们说了,今晚就要回文。”
守卫犹豫了一下,还是放行了。
她走进档案房,屋里堆满卷轴,气味陈旧。她迅速翻找,按月份分类,重点查她主审的几桩案——漕运案、教坊司命案、申师傅毒案。
果然,每桩案发后三天内,必有御史上折,弹劾她“程序失当”“越权主审”“女流干政”。
最狠的是漕运案重启那天,御史中丞连上三折,要求“女官不得执掌要案”,措辞严厉,像是早有准备。
她正要抄录,门外传来脚步声。
她迅速把卷宗塞回原位,退到角落。
门开了一条缝,有人探头看了看,又关上了。
她没动,等了半盏茶,才重新掏出怀里的假文书,折成小块,塞进墙缝。
这是信号——若她没在天黑前出来,老周就知道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