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含玉的手指还贴在袖袋里那枚刻“崖”字的银针上,震感没断,两短一长,像心跳。
她没动,眼睛盯着走廊尽头那个扫地的老仆。竹扫帚划过青砖,慢得像是在数缝。
老周站在她身后半步,烟斗没点,只是拿在手里轻轻敲了敲掌心。
“你扫得太认真了。”柳含玉终于开口,“一般人扫地,图个干净。你扫的是脚印——刚才刺客落地的位置,你来回了三遍。”
老仆的扫帚顿了一下,没抬头。
“再说了,”她往前走了一步,“这地方没人走动,灰都不厚,你一个杂役,用得着这么勤快?”
老仆低声道:“差事罢了。”
“差事?”她冷笑,“那你抬头看看我是谁。”
扫帚停了。
老仆缓缓抬头,一张皱纹堆叠的脸,眼神浑浊,像是常年不见光。
柳含玉盯着他,忽然从袖中抽出一根银针,指尖一弹,针尖轻点自己掌心。
震感又来了——两短一长,和刚才一模一样。
她眯起眼:“你身上有‘鬼手’的气息。不是学的,是练出来的。这种内息共振,只有十三针传人能引动银针共鸣。你说你是个扫地的?那你告诉我,‘曲池’之后接哪一穴?”
老仆嘴唇动了动,没说话。
“不答?”她又走近一步,“那我替你说——‘少海’。三年前理刑司考核,有个叫陈七的书吏,笔试第一,实操第二,就因为‘曲池’到‘少海’那一针走偏了半分,被刷了下去。他不服,当众质问我父亲。后来嘛……据说病死了。”
她顿了顿,声音压低:“可我知道,他没死。他右肩受过伤,抬臂不利,所以出针时总爱往前倾身子——就像你现在这样。”
老仆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你三个月前领了十两松烟墨,三钱明矾。”她从怀里摸出一张墨迹斑驳的单子,“御史台物料登记册,我让老周从废纸堆里翻出来的。领用人签的是‘陈七’,笔迹歪斜,但印泥压得特别重——因为你左手使力不稳,怕盖不清楚。”
老仆终于抬眼:“你查这个做什么?”
“做什么?”她笑了,“你半夜在档案房装铜镜,帮刺客盯我行踪,现在倒问我做什么?”
“我没……”
“你没?”她猛地抬手,银针一扬,“那你告诉我,刺客肩上的伤,为什么是‘回旋针法’留下的?这手法全理刑司只有三年以上的老仵作才会,而你,正好是当年负责刑具消毒的书吏,天天跟银针打交道!”
老仆的脸色变了。
柳含玉一步步逼近:“你改卷宗,用隐纹墨,抹掉‘红蝎纹’,替‘玄’字签名——你以为做得天衣无缝?可你忘了,墨配比是机密。松烟十两配明矾三钱,这是当年我娘亲自定的方子,全司只有三个人知道。一个是我,一个是她,还有一个,就是你这个‘已死’的陈七。”
她盯着他:“你没死。你被御史台右丞李崇安救走,他保你家人活命,换你替他改卷子。可你改得了笔迹,改不了习惯——‘玄’字最后一笔,你总是偏左三分,因为当年你写字时手抖,落笔不稳。这毛病,改不掉。”
老仆的脸抽了一下。
“你……你怎么知道这些?”
“我还知道,”她冷声道,“你改的第一份卷子,就是我娘的案卷。”
空气一下子静了。
老仆的扫帚掉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不可能……”他喃喃,“那案子没人敢碰……”
“可你碰了。”她从怀里抽出一张泛黄的纸,“这是昨夜我从夹层底稿里找到的原始批注——‘死者颈侧有红蝎纹,疑与西域商队有关’。可后来呢?这句被涂了,换成‘无异状’。而批阅官签名,是‘裴明玄’——可笔迹对不上。真正签的人,是你。”
老仆嘴唇发白:“我……我只是奉命行事……”
“奉谁的命?”她逼问。
“李崇安。”他低声道,“他让我改,我就改……我不改,我儿子就得死。”
“所以他拿你当枪使。”她冷笑,“用你的手,盖他的印,签别人的名字。你改的不是案卷,是证据链。而你,连自己在替谁做事都不知道。”
“我知道什么?”他声音发颤,“我就是个废人,活该被踩在泥里……”
“那你现在还替他守门?”她指了指房梁,“刚才那个刺客,是你放进去的吧?他知道夹层在哪,说明你动过底稿。你不是同谋,你是内应。”
老仆没反驳,只是低头看着地上的扫帚。
柳含玉转头对老周说:“去查李崇安书房。他最近收过一幅画,陆青崖三年前画的西域商路图。图上所有驿站,都标着‘玄’字。”
老周一愣:“你怎么知道?”
“因为‘红蝎纹’是西域商队的标记,而漕运案里,毒药‘缠丝’是从西境流入的。两条线,都指向边贸。而李崇安,正好管着监察边关账目。他不是偶然插手刑案,他是系统性地在抹证据。”
她盯着陈七:“你领的隐纹墨,用在漕运案上;歌女案的‘红蝎纹’被你涂掉;李崇安书房的画上,全是‘玄’字标记——这不是巧合。有人用‘玄’字为记,把从边贸到刑狱的每一条线都串起来了。你们改的不是案卷,是真相。”
陈七脸色发青:“我……我真不知道背后是谁……李崇安只说,这是‘上头’的意思……”
“上头?”她冷笑,“他算哪门子上头?他连钦天监的门槛都摸不着。真正用‘玄’字签批的人,从不露面。他只是个传话的,而你,连传话都不配,你就是个擦脚印的。”
陈七猛地抬头:“那你呢?你查这些,不怕死吗?我儿子现在就在他们手里!”
“怕。”她淡淡道,“可我更怕有一天,翻开我娘的案卷,发现连底稿都被换了。”
老周忽然道:“李崇安书房暗格,找到了。”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递过来。
柳含玉展开一看——是一张调令残页,日期是二十年前,内容是“即日起,所有涉边商案,须经‘玄’字签批方可结案”。落款没有官职,只有一个“玄”字印。
“这不是刑部的印。”她眯眼,“也不是御史台的。这是私印。”
“而且,”老周低声,“这纸,是理刑司的专用笺。”
柳含玉的手指一顿。
“理刑司的纸,出现在二十年前的调令上?那时候我还没进司,我爹也才刚升主簿……谁能在理刑司内部发这种命令?”
“除非,”老周缓缓道,“命令本就是从里面发的。”
她盯着那“玄”字印,忽然冷笑:“所以从一开始,就不只是御史台在动手。理刑司里,也有人在帮他们改命。”
陈七忽然哆嗦了一下:“我……我当年改你娘案卷的时候,有人在门外站着……我没看清脸,但听见他跟李崇安说——‘这一笔,得用‘玄’字,不能留名’。”
柳含玉猛地抬头:“谁?”
“我不知道……可那声音……像是常在堂上说话的人。”
“堂上?”她眼神一冷,“理刑司大堂?”
陈七摇头:“不,是更高处……像是……能压过主官的那种。”
老周沉默片刻:“能压过主官的……只有监审官,或者……钦天监。”
柳含玉没接话,只是把那张纸折好,塞进怀里。
“李崇安是爪子,你是刀鞘。”她看着陈七,“可真正握刀的人,还没露脸。”
陈七忽然抓住她的袖子:“柳女官……我儿子……他才八岁……你要是查下去,他们一定会杀他……”
她低头看着那只手——枯瘦,颤抖,指甲缝里还沾着墨粉。
“那你告诉我,”她声音很轻,“你儿子的名字。”
“陈……陈小砚。”
“好。”她抽回袖子,“等我找到他,我会让他亲眼看看,他爹当年擦掉的那句‘红蝎纹’,是怎么被我重新写回去的。”
她转身就走。
老周跟上:“你去哪儿?”
“抄录房。”她说,“既然他们用隐纹墨,那就一定有调墨记录。我要查,是谁在二十年前,第一次领了松烟十两,明矾三钱。”
老周一愣:“二十年前?那记录早该销毁了。”
“可如果有人特意留着呢?”她冷笑,“就像陈七,明明‘死了’,却还在扫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