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含玉走出御史台侧廊,脚步没停,袖口压着那张“玄”字调令残页。她没回理刑司,也没去验尸房,而是拐进了抄录房后巷——那里夜里不准点灯,守吏向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她站在门口,抬手敲了三下门板,节奏不急不缓。
里头传来咳嗽声,接着是拖鞋蹭地的动静。“谁啊?”守吏嗓音沙哑。
“柳含玉,查二十年前墨料登记。”她亮出腰间令符,铜牌磕在门缝上,发出脆响。
“哎哟,女官大人,这可不行。”守吏从门缝里探出半张脸,“火烛禁令您又不是不知道,夜里点墨易燃,出了事谁都担不起。”
“我带了夜光石。”她从袖中掏出一块灰扑扑的小石头,往他眼前一递。
守吏愣了愣:“这……这也算违例啊。”
她没再说话,只是把石头轻轻塞进他手里,顺带将令符往门缝里又推了半寸。
守吏咽了口唾沫,终于把门拉开一道缝。
她侧身进去,门在身后合上,咔哒一声落了栓。
抄录房比她记得的更乱。案台歪斜,卷册堆得像塌了的墙,连走道都得踮脚绕。她径直走向东墙第三排架子——那里专存旧年物料账本,按年份分档。二十年前的册子本该早被销毁,但若有人刻意留存,只会藏在这儿。
她刚抽出一本泛黄的簿子,手指还没翻开,袖中银针忽然一震。
三短。
她动作一顿,没抬头,也没摸针囊,反而用拇指在案角轻轻敲了三下——两短一长。
这是“鬼手”传人之间极少用的暗语,意思是“我在查,别靠近”。
震感停了。
她继续翻页,指尖一行行扫过墨字。终于,在“松烟墨领用记录”那栏,她看到了——
“年份:仁宗十七年冬,数量:松烟十两,明矾三钱,领用人:空白,备注:特批。”
她盯着那行字,呼吸慢了半拍。
就是它。母亲定的配方,二十年前第一次出现,领用人栏却空着。不是遗漏,是被人刻意抹去。
她正欲撕下这页,忽然察觉案上烛火晃了一下。
不是风。
她猛地抬头,房梁上没人,可案角那页残纸,原本朝下扣着,此刻却翻了过来,正正摆在她面前。
更奇怪的是,纸上多了一枚银针。
银针横卧,尾端刻着一个“崖”字,针身微温,像是刚从谁手里放下来。
她没动,心跳却比银针震得还快。
这针……她认得。
庆功宴那晚,她毒发昏沉,有人用银针逼毒,手法不是“鬼手十三针”的刚劲路子,反倒像画线,轻、准、稳。她当时迷迷糊糊想着:这不像验尸,倒像在作画。
现在这枚针,就是那双手留下的。
她缓缓从袖中取出自己的银针——尾端刻着“玉”字。她没收那枚“崖”针,而是将两针并排放在案上。
轻轻一碰。
没有声音,可她指尖一麻,像是电流窜过。
两针竟自己微微颤了一下,像是认出了彼此。
她盯着那“崖”字,忽然低声说:“你要是真想帮我,何必躲着不见?两次救我,一次在宴上,一次在档案房,连针都敢留,却不敢露脸?”
没人回答。
她把“玉”针收回囊中,却把“崖”针留在案上,原样不动。
然后她转身,走出抄录房,门在身后合上,没锁。
夜风穿巷,她没走正道,而是绕去了理刑司后巷——那里窄,两旁是高墙,夜里少有人行。她故意放慢脚步,鞋底擦着青砖,发出沙沙声。
走到巷中段,她抬头看了眼屋檐。
瓦片松动,一块碎石卡在檐角,摇摇欲坠。
她没躲,也没加快脚步,只是继续往前走。
就在石块即将坠下的刹那,一道袖风掠过檐上,轻巧一扫。
石落无声。
她停下,没回头,只淡淡道:“你跟了我一路,总该有个说法吧?既不是敌人,又不肯现身,到底算什么?”
依旧没人应。
她从发髻上取下那支素银簪,转身插进墙缝,簪头朝外,像留了封信。
“你要真想帮我,明晚这时候,来取它。”
说完,她抬脚走了,背影没一丝迟疑。
第二天天刚亮,老周端着一碗卤味晃进验尸房,见她 已经在案前坐着,手里捏着半张炭笔画。
“哟,”他烟斗都没点,先咧嘴,“昨儿半夜又查案?脸色比死人还白。”
“没查案,”她低头看着画,“在等人。”
“等谁?等你那根会震的针?”老周嘿嘿一笑,把碗搁她面前,“吃点,暖胃。”
她没接碗,只把画推过去。
老周接过一看,愣了。
画上是她,伏在案前验尸,侧脸轮廓清晰,衣褶都画得一丝不苟。最绝的是那双眼——专注,冷,却亮得惊人。
画背面有行小字:“你查案时,眼里有光,像极了不肯闭眼的娘亲。”
老周盯着那行字,半天没说话。
“这谁画的?”他嗓音低了八度。
“不知道。”她指尖抚过字痕,“但他说……记得我娘。”
老周缓缓把画递回来,烟斗在掌心磕了磕:“你娘当年教过不少人,可敢在她闭眼前说这话的,没几个。”
她没接话,只是把画折好,收进袖中。
当天傍晚,她又去了后巷。
墙缝里的银簪还在,可旁边多了样东西——一小块炭条,像是从画笔上掰下来的,断口新鲜。
她蹲下身,拾起炭条,指尖一搓,黑粉落下。
这不是随意丢的。
是回应。
她站起身,忽然觉得胸口那股压了多年的闷气,松了一丝。
不是因为查到了什么,而是因为她第一次觉得——有人在暗处,不是为了毁她,而是为了护她。
她回理刑司,路过抄录房,门开着,守吏正低头整理簿册。
她走进去,直奔东墙架子,抽出那本二十年前的物料账。
那页“松烟十两,明矾三钱”的记录,还在。
可她翻到背面,发现多了行极淡的墨迹,像是用炭笔轻轻描过——
“领用人:画师陆,已焚册。”
她盯着那行字,手指慢慢收紧。
陆?
她忽然想起那枚“崖”针。
崖……陆青崖?
她猛地抬头,看向房梁。
梁上空荡荡的,只有一缕阳光斜照进来,落在那枚她没带走的“崖”针上。
针尾反光,像在眨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