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笙踩着冻硬的泥块往生活区里走，鞋底沾满褐黄色的冰碴。那“吭嚓……吭嚓……”的声音越来越清晰，不是错觉，像是巨大齿轮在地下深处碾磨冻土。空气里的柴油味混着煤灰，吸一口，鼻腔发干。几排平房死气沉沉，墙皮剥落的地方露出暗红的砖。唯一有点活气的，是靠近围墙边一溜歪斜的塑料棚，棚顶压着积雪，棚口挂着一块被油烟熏得发黑发亮的厚棉帘子。
一股浓烈、粗粝、带着焦糊气的肉香，蛮横地撕开冰冷的空气，直往人鼻孔里钻。不是集安羊排那种油脂丰腴的焦香，而是更干、更野，混合着大量廉价香料和某种脏器特有的味道。棚子旁边戳着块木板，墨汁写的字被油烟糊了大半，勉强能认——“老五下水锅”。
她掀开厚重的棉帘，一股滚烫浑浊的热浪扑面而来，夹杂着下水炖煮的荤腥气、辣椒面的燥烈、劣质白酒的冲鼻，还有几十号人挤在一起呼出的白气和汗味。棚顶吊着几盏昏黄的白炽灯，光线被浓重的油烟切割得支离破碎。七八张油腻腻的方桌挤满了人，清一色穿着沾满油污的深蓝工装或军绿棉袄的汉子。他们大多埋着头，对着面前脸盆大的粗瓷碗呼噜着，咀嚼声、吸溜声、擤鼻涕声、粗声大气的谈笑和划拳声混成一片，震得塑料棚顶嗡嗡作响。棚子尽头，一个几乎被巨大铁锅挡住的身影，正抡着长柄铁勺在锅里用力搅动。
顾笙的胃袋猛地一抽。集安那点羊排带来的暖意和饱足，瞬间被这浓烈、原始、甚至带着点野蛮的气息冲刷得干干净净。一股强烈的、带着挑战性的饥饿感，从空下去的胃里直顶上来。她舔了舔被冷风吹得发干的嘴唇，那点油光早没了。这地方，跟精致、跟文化寻味半点不沾边，只有最直白、最生猛的生存热量。
她挤到靠角落一张刚空出来的小方桌边，塑料凳腿缺了一截，坐上去吱呀乱响。桌面糊着一层厚厚的、凝固的油垢，黏手。一个穿着脏得看不出原色围裙、脸颊被灶火烤得通红的中年女人像阵风似的刮过来，把一叠用过的碗筷往旁边油腻的塑料筐里一倒，抹布在桌上随意抹了两下，留下几道湿痕。
“吃点啥？”女人嗓子有点哑，带着浓重的东北腔，眼皮都没抬，手指敲了敲钉在柱子上的塑封菜单。那菜单也浸透了油，字迹模糊。
顾笙的目光扫过那些名字：下水锅（大/小）、血肠、拆骨肉、筋头巴脑、大饼子。她吸了吸鼻子，棚里那口大锅沸腾的肉味更冲了。“一份下水锅，小的。”
“要不要血肠？拆骨肉？”女人语速飞快，像在报菜名。
“锅里有啥？”
“心、肝、肚、肺、肠子，啥都有，混着炖。味儿冲，能吃不？”
顾笙没犹豫：“能。就锅里的。再来个饼子。”
“等着！”女人转身就走，冲着锅那边扯开嗓子吼了一声：“小锅下水一个！大饼子一个！”
那边搅锅的身影应了一声，是刚才被锅挡住的汉子。他转过身，露出张黝黑粗糙的脸，眉毛很浓，眼窝深陷，嘴唇干裂。他舀起一勺滚烫的浓汤，哗啦倒进旁边一个空的大瓷碗里，又从锅里捞起满满一勺杂碎——深褐色的肠段、暗红色的肺片、灰白的肚条、带着筋膜的肉块，混着厚厚的、油亮亮的红油辣椒，堆得冒尖。旁边有人递过来一个黄澄澄、厚实的大玉米面饼子，他顺手往碗沿上一扣。
女人端着这碗几乎要溢出来的东西，穿过拥挤的桌子，“咣当”一声撂在顾笙面前。滚烫的汤汁溅出几滴，落在油亮的桌面上。“慢吃！”说完又风风火火去招呼别桌了。
顾笙看着眼前这一碗。视觉冲击力比气味更甚。浓厚的、近乎酱色的汤底，表面浮着一层厚厚的、凝住的牛油和红油辣椒，密密麻麻的花椒粒和不知名的香料碎沉浮其间。堆成小山的杂碎浸在油汤里，形态各异，颜色深沉。那饼子足有半寸厚，边缘焦黄，散发着粗粝的粮食香。
她掰开一次性筷子，在碗边刮掉毛刺。筷子尖先试探着拨开那层油，挑起一块颜色最浅的，像是肚条的东西。裹满了红油和碎辣椒，颤巍巍的。吹了吹，送进嘴里。
一股极其浓烈复杂的味道瞬间在口腔炸开。首先是烫，滚烫。紧接着是咸，非常扎实的咸，带着长时间熬煮浓缩的酱味。然后，是凶猛无比的辣，不是南方辣椒的鲜香，是北方干辣椒的燥烈，直冲喉咙。辣味还没过去，一股浓重的脏器特有的“脏器气”就涌了上来，混合着大量花椒麻舌的刺激和香料（主要是八角桂皮）的霸道气味。那块肚条本身的口感倒是意外的脆韧，嚼劲十足，但味道实在太重太猛了，像一记闷棍打在味蕾上。
她赶紧咬了一口旁边的大饼子。粗玉米面的颗粒感很强，有点拉嗓子，但原始的粮食甜味和微微的焦香，像一块干燥的海绵，勉强吸走了口腔里那过分浓烈的咸辣和脏器味，带来一丝喘息。
胃里那点空下去的饥饿感，被这粗暴的滋味一激，反而更凶猛地叫嚣起来。她放下饼子，定了定神，再次把筷子伸向碗里。这次，她夹起一段肥肠。肠壁很厚，内里带着一层淡黄的脂肪。入口先是油腻，接着是那股标志性的、处理得不算特别干净但也还能接受的肠子味，被麻辣咸香包裹着，嚼起来韧中带糯。又尝了一块肺片，蜂窝状的组织吸饱了汤汁，口感绵软，但那股脏器气也更明显。
汗水瞬间从额角、鼻尖冒了出来。不是集安篝火烤出的那种暖汗，是辣的，燥的。她脱下外套搭在腿上，里面薄毛衣的领口很快也洇湿了一小片。嘴唇开始发麻，喉咙里像有团小火在烧。她大口喘着气，又狠狠咬了几口饼子压着那股燥热，却忍不住再次把筷子伸向那油汪汪、红彤彤的碗里。那味道太糙，太野，甚至有点“脏”，但有种奇异的、令人上瘾的冲击力，像这荒原上刮过的刀子风，又冷又硬，却让你浑身激灵。
棚子里人声鼎沸，划拳声震天响。旁边一桌几个汉子喝得满脸通红，其中一个打着赤膊，露出结实的膀子，上面沾着黑乎乎的油泥。他正拎着一块连着筋膜的骨头，啃得满嘴油光，大声嚷嚷着：“操！这破天儿，钻头又他妈卡死了！老五，再来碗锅子，加辣！这玩意儿顶风！”
搅锅的老五头也不抬，吼回来：“顶风？顶你肺！省点力气明儿个下钻吧！锅里就剩渣了，凑合吃你那骨头！”
哄笑声、叫骂声混成一片。顾笙埋头对付着碗里的杂碎和那块厚实的饼子，辣得吸溜吸溜，额角的汗混着油光，在这片充斥着机油味、汗味和原始肉食气息的混沌热气里，一口一口，吞咽着这片冻土最生猛滚烫的滋味。胃里那块集安的“暖炭”，彻底被这锅粗粝、燥烈、带着脏器野性的“下水火”取代，烧得她浑身发热，连地下那“吭嚓吭嚓”的冰冷声响，似乎都暂时被隔绝在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