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柳含玉去了验尸房,把那页残谱摊在案上。纸角焦了,像是从火里抢出来的,字迹歪歪扭扭,写着“壬午冬,宫中舞,三更演”,下头还画了几个小人,摆着古怪姿势。
老周正蹲在炉子边煮骨头汤,头也不抬:“又翻你娘那堆旧纸?都说了,那些东西沾了火气,碰多了晦气。”
“这不是旧纸,是舞谱。”她指尖点着那几个小人,“你看这动作——折颈、旋腰、踏心,像不像人在挣扎?”
老周抬眼瞥了一眼,烟斗在牙上磕了磕:“教坊司的舞再疯,也不至于把人扭成这样。你当她们是杂耍班子?”
“可歌女的尸身,颈椎断在第三节,和这个‘折颈’动作完全对得上。”她把残谱翻过来,背面有一行极小的字,墨色浅得几乎看不清,“非舞,乃祭。血为引,命为契。”
老周的烟斗顿住了。
“你娘写的?”
“笔迹是她的。”柳含玉声音低了,“但她从没提过什么祭祀。她教我银针,教我验尸,却从没说过她还懂这些……舞?”
老周没接话,只把烟斗塞回嘴里,咕哝了一句:“宫里的舞,哪一出不是祭?”
她猛地抬头:“你说什么?”
“我说,”老周慢悠悠地吹了口烟,“冬至那晚的‘星陨’,不是给活人看的。二十年前那一场,我本来该去抬尸的,结果临时被调去烧炭。后来听说,那晚跳舞的姑娘,血流了一地,可脸上还笑着。”
柳含玉盯着那行小字,手指一点点收紧。
“每隔十二年,冬至后三日,必有一个生辰与仁宗‘冲克’的女子暴毙。”她从袖中抽出一张纸,是顾尘疏刚送来的摹画,“你看这些动作——沥血、踏心、仰首向天。这不是舞步,是仪式流程。”
老周凑近看了一眼,脸色沉了:“这哪是跳舞,这是杀人。”
“问题是,谁在杀?谁在演?”
“你不是查到‘画师陆’了吗?”老周眯眼,“那枚针,是不是他留的?”
“我不知道。”她摇头,“但他在提醒我。‘已焚册’——那些记录被烧了,可有人不想让它彻底消失,所以留了字,留了针。”
老周沉默片刻,忽然问:“你娘那年,多大?”
“二十八。”
“生辰呢?”
“冬月十九。”
老周缓缓吐出一口烟:“仁宗生辰,冬月二十。差一天,就是‘冲克’。”
柳含玉猛地站起身,椅子被带得往后一滑,撞上墙。
“你是说……她也该上场?”
“我不知道。”老周盯着她,“但我知道,那年之后,她就不再接宫里的活了。再后来,她就……没了。”
柳含玉没说话,只把那页残谱攥得更紧。
半晌,她低声问:“老周,你说,她要是知道那舞会要命,还会去吗?”
“她要是不去,别人就得去。”老周站起身,把烟斗搁在案上,“你娘那性子,宁可自己跳,也不愿看别人死。”
柳含玉闭了闭眼。
再睁眼时,她已经走到门口:“我去教坊司。”
“别去。”老周突然开口,“那地方,现在归钦天监管了。”
“我知道。”她手按在门上,“可我得见见那个老乐师。他要是还记得那晚的曲子,就能对上动作。”
“你拿什么问?你拿官牌?还是拿银针?”
“我拿这个。”她从怀里掏出那枚铜哨,是歌女尸身上找到的,“顾尘疏说,哨子里刻了星图,和钦天监正那把玉尺上的纹路一模一样。”
老周盯着那铜哨,半晌才道:“你要是真去,别单独见他。带顾尘疏去。那小子嘴贱,但画得准。”
她点头,推门出去。
教坊司后院,老乐师正坐在廊下晒太阳,手里拨着一把断了弦的琵琶。听见脚步声,他抬头看了一眼,又低头继续拨。
“柳女官。”他嗓音沙哑,“你来问《星陨》?”
“你知道我要来?”
“昨儿有人送了壶酒,说今儿会有人问老舞。”他笑了笑,“我猜就是你。”
“那舞,到底是什么?”
老乐师没答,只把琵琶翻过来,露出背面一道裂痕:“那晚的曲子,叫《引魂》。三更开演,七声毕,人就倒了。我弹到第五声时,看见她脚尖在抖,可还在跳。第六声,她吐了血。第七声……她仰着头,像是在看天。”
“她为什么不停?”
“没人能停。”老乐师摇头,“那舞,是‘命定’的。跳的人,打第一拍起,就由不得自己了。”
“谁定的命?”
“钦天监。”他低声说,“每十二年,他们挑一个‘冲克’的姑娘,让她跳《星陨》。说是‘镇命格’,其实是……祭。”
“祭什么?”
“祭皇陵地脉。”他抬眼看着她,“你不知道?那舞的每一步,都踩着星位。折颈,对应天枢;沥血,对应瑶光;踏心,是北斗压命。他们用活人血,压住‘冲克’之气,保仁宗安稳。”
柳含玉呼吸一滞。
“那年,我娘……”
“你娘?”老乐师愣了,“你是柳大夫的女儿?”
她点头。
老乐师长叹一声:“她跳过。不止一次。第一次是替人,第二次……是她自己。”
“她自己?”
“她本不该上场,可那年原定的姑娘病了。钦天监急了,说‘若无人应劫,国运必乱’。你娘站出来,说她会跳。”
“她会?”
“她不会。”老乐师苦笑,“可她看了谱,一晚上就学会了。她说,这舞不是给人跳的,是给‘命’跳的。谁懂命,谁就能走完。”
柳含玉手指发颤:“她跳完了?”
“跳完了。”老乐师闭眼,“可她没死在台上。她走下来,还对我笑了笑。可三天后,她就……自尽了。”
“不是自尽。”柳含玉冷冷道,“是毒杀。”
老乐师睁开眼,震惊地看着她。
她没再问,转身就走。
刚出教坊司,顾尘疏就从墙头跳下来,手里拿着一张新摹的图。
“给你。”他把图递过去,“我把舞步全画出来了,和歌女尸检的伤处一对,八处吻合。尤其是‘踏心’那一下,直接震裂了心脉。”
柳含玉接过图,一眼就看到右下角多了一行小字:“动作与针法图谱一致。”
她猛地抬头:“你说什么?”
“我比了你娘留下的针谱。”顾尘疏挠头,“你别瞪我,我偷翻的。可你看看——‘折颈’那式,和‘鬼手十三针’里的‘断魂引’手法一模一样。这不是舞,是……杀人针法改的。”
柳含玉脑子嗡的一声。
她突然想起母亲教她针法时说的话:“这十三针,不是用来救人的,是用来查死的。”
原来,母亲早就在教她看懂这场舞。
她把铜哨和那枚“崖”针并排放在掌心。金属冰凉,可她却觉得烫。
“顾尘疏,这铜哨,这针,材质一样吗?”
顾尘疏接过,用指甲刮了刮:“都是陨铁,皇陵专用。民间不可能有。”
“那说明……”她声音发紧,“陆青崖,和钦天监,用的是同一种东西。”
“不止。”顾尘疏压低声音,“我昨儿去钦天监外转了圈,看见裴明玄那把玉尺,尺身上刻的星图,和铜哨里的一模一样。他们在用同一种‘记号’。”
柳含玉盯着那行小字:“非舞,乃祭。血为引,命为契。”
她忽然明白了。
母亲不是死于私仇。
她是死于一场必须被掩盖的祭祀。
而她查的每一个案子,都在逼近这个不能说的真相。
她攥紧铜哨,指甲陷进掌心。
“老周说,你娘要是知道那舞要命,也会去跳。”顾尘疏轻声说,“那你呢?你查到这一步,还停得下来吗?”
她没回答。
只把铜哨塞进袖中,转身就走。
顾尘疏在后面喊:“你去哪儿?”
“理刑司。”她头也不回,“我要调二十年前的命案卷。”
“可那些卷……”
“我知道。”她脚步没停,“都被‘玄’字签批过,然后烧了。”
“那你查什么?”
她停下,站在巷口,风吹起她的官服下摆。
“查谁,”她缓缓道,“敢烧我娘留下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