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笙是被冻醒的。棚子里的热气散得精光，塑料棚布被风吹得哗啦哗啦响，寒气像冰水一样从凳子腿往上渗，冻得她脚趾发麻。桌上那碗下水锅只剩下一点凝结成暗红色油脂的汤底，几个空啤酒瓶东倒西歪。棚里空了大半，只剩角落里两三个喝得趴下的汉子在打鼾。搅锅的老五不见了，那个红脸膛的女人正拿着个秃头扫帚，哗啦哗啦扫着地上的骨头渣和烟头。
“姑娘，醒醒？俺们要收摊了。”女人嗓门依旧大，带着点不耐烦。扫帚柄敲了敲顾笙的凳子腿。
顾笙一个激灵直起身，后颈被硬凳子硌得生疼。她猛地吸了口气，冰冷的空气混杂着残留的肉腥、呕吐物的酸馊和浓重的劣质烟草味，呛得她喉咙发痒，胃里那点烧了一晚上的燥热猛地一沉，泛起一股油腻的恶心感。她用力咽了口唾沫，压下那点不适，哑着嗓子问：“有……能住的地方吗？”
女人停下扫帚，上下打量她，红通通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就后面平房，老歪家。门开着，自己进去找地方。二十块一晚，明早给老歪。”她朝棚子后面那排低矮平房努了努嘴，又低头哗啦哗啦扫起来，扬起一阵混着油灰的尘土。
顾笙抓起背包和外套，几乎是逃也似的掀开油腻厚重的棉帘。外面天还没亮透，铅灰色的云压得更低，寒风像裹着冰渣的鞭子，狠狠抽在脸上，瞬间驱散了棚子里最后那点混沌的热气。她打了个哆嗦，把冰凉的外套裹紧，深一脚浅一脚踩着冻得梆硬的泥地，绕过散发着泔水馊味的塑料桶，走向那排死气沉沉的平房。
平房的门是那种老旧的绿色木门，油漆剥落得厉害，露出底下灰白的木头。门虚掩着，留着一道缝。她推门进去，一股比外面更刺鼻的霉味、灰尘味和汗馊味混合着劣质消毒水的气息扑面而来。光线昏暗，只有门口一盏瓦数低得可怜的白炽灯，勉强照亮一小块地方。一条狭窄的走廊，两边是几个紧闭的房门，门板上用粉笔潦草地写着数字。空气冰冷，和外面几乎没区别。走廊尽头有扇窗，玻璃裂了道缝，用发黄的透明胶带歪歪扭扭地贴着，寒风从缝隙里钻进来，发出细微的尖啸。
“吭嚓……吭嚓……” 地底那沉重的、冰冷的声响，在这里听得更清楚了，像某种巨兽在冻土下缓慢地磨牙，震得脚下的水泥地都在微微发颤。
走廊里静得吓人，只有那单调的机械声和她自己踩在水泥地上的脚步声。她试探着推开一扇写着“3”的房门。一股更浓重的霉味涌出来。房间里只有一张光板铁架子床，上面铺着一层薄薄的、露出深褐色棉絮的褥子，一张三条腿的破桌子用砖头垫着。墙角堆着些看不清是什么的杂物，蒙着厚厚的灰。窗户同样破旧，冷风飕飕地往里灌。
没有选择。她放下背包，只觉得浑身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气。胃里那点油腻的下水锅沉甸甸的，又冷又硬，像块冰坨子坠着。疲惫感像潮水一样涌上来，眼皮沉得抬不动。她顾不得那褥子有多脏多薄，也顾不得那冰冷的铁床架子硌人，只脱了沾满泥污的靴子，穿着毛衣和牛仔裤，扯过那床同样硬邦邦、散发着霉味和汗味的被子，把自己囫囵个儿卷了进去。
被子的冰冷和霉味让她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寒意像无数根细针，穿透薄薄的毛衣，扎进皮肤里。她蜷缩起来，牙齿不受控制地开始打颤，咯咯作响。胃里那块冰坨子坠得难受，一阵阵恶心感泛上来。棚子里那粗粝、燥烈的味道仿佛还黏在喉咙里，此刻却只剩下油腻冰冷的反胃。身体深处，集安羊排带来的暖意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被这刺骨的寒冷和地下那永无止境的“吭嚓”声彻底取代。她闭紧眼睛，试图忽略那穿透地板、直抵骨髓的冰冷震动，但那声音顽固地钻进耳朵，和牙齿打颤的声音混在一起。意识在极度的疲惫和寒冷中渐渐模糊，沉入一片冰冷、油腻、带着铁锈和机械噪音的黑暗里。
……
一阵剧烈的、几乎要把肺咳出来的呛咳把顾笙从昏沉中扯醒。喉咙火烧火燎，干得像砂纸摩擦。她猛地睁开眼，眼前一片昏花，好半天才聚焦。天光从破窗户的缝隙透进来，依旧是那种灰蒙蒙的惨白。屋里冷得像个冰窖，呼出的气瞬间变成白雾。她裹紧了身上那床又硬又冰的霉被子，只觉得浑身骨头都僵了，尤其是后颈，被铁床沿硌过的地方又酸又痛。
胃里空荡荡的，火烧火燎的饿，但那油腻的反胃感还在喉咙口徘徊。棚子里下水锅的浓烈气味和那碗凝结的红油汤底在记忆里翻腾，让她喉咙一阵发紧。她挣扎着坐起来，铁床发出刺耳的呻吟。穿上冰冷梆硬的靴子，脚趾冻得发麻。背上背包，那点分量此刻都感觉沉重。
推开吱呀作响的房门，走廊里那股混合气味依旧浓烈，但多了点稀饭的米汤气。尽头那扇破窗户下，放着一个红塑料壳的暖水瓶，旁边有个豁了口的搪瓷碗。一个佝偻着背、穿着臃肿旧棉袄的老妇人正拿着个铁皮水舀子，哆哆嗦嗦地往碗里倒热水。听见开门声，她慢吞吞地转过头，脸上皱纹深得像刀刻，眼皮耷拉着，眼神浑浊。
“醒了？”老妇人声音干涩沙哑，像砂轮磨过，“厨房……有点热汤面片子，对付一口？”她没等顾笙回答，自顾自地倒完水，端着那碗热水，一步一挪地朝走廊另一头一个挂着油腻蓝布帘的门洞走去。
顾笙胃里的火烧感更强烈了。她跟着老妇人掀开蓝布帘。里面是个更昏暗的小屋，砌着一个烧煤的土灶台，灶膛里只有一点暗红的余烬，没什么热气。一口大铁锅坐在灶上，盖着厚重的木头锅盖，缝隙里冒出丝丝缕缕的白气，带着一点寡淡的面食味道。
老妇人把搪瓷碗放在一张蒙着厚厚油垢的小方桌上，掀开锅盖。一股更明显的热气散开，锅里是浑浊的、近乎白色的面汤，漂着几片煮得软塌塌的白菜叶子和零星的、指甲盖大小的面片。汤面浮着一层稀薄的油花。老妇人拿起灶台边一个豁了边的铝盆，用长柄铁勺从锅里舀了半盆汤面片子，又从一个粗陶罐里挖了点咸菜丝堆在面上，最后颤巍巍地从锅里捞出一个煮得蛋白发灰的荷包蛋，放在最上面。她把盆推到顾笙面前的小桌上，又从旁边一个竹筐里拿出一个灰扑扑、干硬的馒头。
“吃吧。”老妇人说完，自己端起那碗热水，坐到旁边一个矮凳上，小口小口地啜着，浑浊的眼睛望着门外灰暗的光线，不再看顾笙。
顾笙看着眼前这盆东西。清汤寡水，面片稀碎，咸菜丝黑黢黢的，那个荷包蛋看着毫无生气。但那股温热的面汤气，此刻却像救命稻草一样勾着她空瘪的胃。她拿起勺子，舀起一点温热的汤，吹了吹，小心地喝了一口。
汤是咸的，带着一股浓重的碱味，寡淡得几乎没有其他味道。面片软烂，没什么嚼劲。咸菜丝齁咸，带着陈年的酱缸气。她把那个荷包蛋戳开，蛋黄煮得全熟，干噎噎的。但温热的东西顺着食道滑下去，那火烧火燎的空洞感终于被填进去一点实实在在的东西。她掰开那个硬邦邦的馒头，泡进温吞吞的汤里，用力嚼着被泡软的馒头块，吸溜着没什么滋味的面汤。
老妇人忽然开口，声音依旧干涩：“不是油田上的人吧？”她没看顾笙，眼睛还是望着门外。
顾笙咽下嘴里的馒头：“路过。找点吃的。”
“吃的……”老妇人像是笑了一下，干瘪的嘴角扯了扯，露出几颗发黄的牙，“这荒地方，也就老五那锅下水，还有我这口面片子汤，能顶个饱。油？早没油了，机器光响，不出东西。”她顿了顿，声音低下去，像自言自语，“响着吧，响着……总比死了强。”
顾笙没说话，低头继续对付着盆里的东西。胃里有了点温热的底，那股油腻的反胃感被压了下去，但身体还是僵冷，手脚都没什么热气。地底那“吭嚓……吭嚓……”的声音，透过冰冷的水泥地，清晰地传上来，一下，又一下，敲打着这间昏暗冰冷的厨房，也敲打着这死气沉沉的生活区。
她放下勺子，盆里还剩点汤底。额角被冷风吹得发紧。她掏出二十块钱，放在油腻的小桌上。
老妇人瞥了一眼，没动，也没说话，只是又小口啜了下碗里已经凉了的水。
顾笙背上背包，掀开蓝布帘，重新走进冰冷的走廊。那“吭嚓”声更响了。她没有回头，径直走向那扇破旧的绿色木门，推开门，一头扎进外面灰蒙蒙、带着铁锈和柴油味的寒风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