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笙踩着冻土,深一脚浅一脚地往远离生活区的方向走。风更硬了,卷着沙砾一样的雪沫子抽在脸上,生疼。视野里除了枯黄的野草、残雪,就是远处那些巨大、沉默、锈迹斑斑的钢铁骨架,在灰蒙蒙的天幕下支棱着,像被遗忘的史前巨兽骸骨。空气里那股铁锈、机油和柴油燃烧后的刺鼻味儿,被风吹得淡了些,却依旧顽固地粘在鼻腔深处。脚下的冻土很硬,每一步都带着沉闷的回响,和地下那永不停歇的“吭嚓……吭嚓……”声混在一起,敲得人脑仁发紧。
她没什么明确方向,只是本能地想离那排死气沉沉的平房和棚子远一点。背包带勒着肩膀,里面硬壳笔记本的棱角硌着后背。胃里那点温吞的面汤片子和硬馒头,像块石头沉在底,压着那点没散干净的油腻反胃。额角被风吹得发木,皮肤绷得紧紧的。
绕过一堆半埋在土里的、黑乎乎的废弃管道,眼前豁然开阔了些。一片更大的荒地,被一圈歪歪扭扭的铁丝网围着,网子上挂着些破烂的塑料袋和枯草,在风里呼啦啦地响。铁丝网里面,地势更低洼些,能看到几个巨大的、积着污浊雪水的土坑。坑壁陡峭,冻得梆硬。而就在这片荒凉的洼地边缘,紧挨着铁丝网,竟孤零零地立着个小小的木头棚子。
那棚子比老五的塑料棚还破旧,歪歪斜斜,像是几块破木板和油毡纸勉强拼凑起来的,随时会被风掀走。棚顶压着厚厚的雪,压得棚檐低垂。棚口没有厚帘子,只挂着半截脏得看不出颜色的旧麻袋片,被风吹得啪嗒啪嗒响。棚子旁边,戳着一根光秃秃的树干,树干上钉着一块巴掌大的小木板,上面的字迹被风雪侵蚀得模糊不清,只能勉强辨认出“坑沿”和“火勺”几个歪扭的笔画。
一股极其微弱、却又异常顽固的香气,被风撕扯着,断断续续地飘过来。不是下水锅的荤腥燥烈,也不是面汤的寡淡碱味。那是一种……焦香?带着点粮食被烘烤后的、朴素的热气,还有一丝几乎被忽略的、若有若无的油香。
这味道,在这片纯粹的冰冷、铁锈和机械噪音的荒原上,微弱得像幻觉。顾笙停下脚步,怀疑自己是不是被冻得嗅觉失灵了。她吸了吸鼻子,努力分辨。风打着旋儿,那点香气时有时无。但胃里那块冰冷的石头,却因为这丝若有若无的、属于食物最本真的焦香,猛地抽动了一下。一股强烈到近乎荒谬的渴望,压过了喉咙里残留的油腻感。
她犹豫了一瞬。这棚子看起来下一秒就要散架,比老五那儿更像个陷阱。但脚下却不由自主地朝着那啪嗒作响的破麻袋片棚口挪过去。她伸手,小心地撩开那半截麻袋片。
棚子里光线更暗,只有棚顶缝隙漏下几缕灰白的天光。空气冰冷刺骨,和外面几乎没差别。棚子极小,只够勉强转个身。正中间摆着一个用破铁皮桶改造的简易炉子,炉膛里烧着几块黑乎乎的煤核,火苗微弱,泛着一点暗红的光,几乎没什么热量散出来。炉子上坐着一口小小的、坑坑洼洼的平底铁锅。
炉子后面,缩着一个人。裹着一件看不出原色、脏得油亮的破棉袄,头上戴着一顶同样脏污的、塌了毛的狗皮帽子,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冻得发红、沟壑纵横的下巴,和两片干裂起皮的嘴唇。那人佝偻着背,双手揣在破棉袄袖子里,整个人蜷缩在炉子后面那点微乎其微的热气里,像块与冻土融为一体的石头。
炉子上那口小铁锅里,正摊着两个巴掌大的圆饼。饼子很厚实,颜色焦黄,边缘微微翘起,在冰冷的铁锅上发出极其轻微的“滋啦”声。那股微弱的、带着粮食焦香的气息,就是从这锅里散发出来的。
顾笙站在棚口,冷风从撩开的麻袋片缝隙灌进来,吹得她一个哆嗦。棚子里的人似乎被这冷风惊动了,极其缓慢地抬起头。帽檐下,露出一双眼睛。那眼睛浑浊,布满血丝,眼珠像蒙着一层灰翳,没什么神采,只是迟钝地、毫无波澜地看了顾笙一眼,随即又低了下去,重新盯着炉子上那口小锅,仿佛她这个闯入者并不存在。
“火勺?”顾笙试探着开口,声音被风吹得有点抖。
缩在炉子后面的人没吭声,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裹着破棉袄的身体又往炉子后面缩了缩,似乎想离那点可怜的炉火更近一点。
顾笙的目光被那两个焦黄的饼子牢牢吸住。它们在冰冷的铁锅里显得那么单薄,却又那么倔强地散发着一点微弱的热气和香气。她喉咙动了动,胃里那点火烧火燎的空洞感再次汹涌起来。“怎么卖?”她问。
帽檐下干裂的嘴唇翕动了一下,发出一个极其沙哑、含混的音节:“……五毛。”
声音低得像呓语,被棚顶的冷风轻易吹散。
顾笙从背包侧袋里摸出零钱,抽出一张一块的,递过去。那只从破棉袄袖筒里伸出来的手,枯瘦,指关节粗大,皮肤皲裂发黑,沾满煤灰。手指僵硬地接过那张纸币,看也没看,就塞进棉袄深处。然后,那枯瘦的手拿起炉子边上一根磨得发亮的小铁铲,动作迟缓而精准地铲起一个烤得焦黄的火勺,手腕一抖,那圆饼就飞了起来,在半空中翻了个面,“啪”地一声,又落回冰冷的铁锅上,溅起几点细微的油星。
整个过程无声无息,只有铁铲刮过锅底的轻微摩擦声,和火勺落回锅面时那一声短促的“啪”。棚子里弥漫着一种近乎凝固的寂静,只有地下那穿透一切的“吭嚓”声,和棚外呼啸的风声。
顾笙看着那个被翻面的火勺,边缘翘起的部分颜色更深了,焦香似乎浓了一点点。她默默地等着。冷风从棚口灌进来,吹得她裸露的脖颈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炉子后面的人,像一尊石像,除了那双盯着铁锅的浑浊眼睛偶尔眨动一下,再无动静。
时间在这冰冷的等待里变得粘稠而漫长。终于,那只枯瘦的手再次拿起小铁铲,铲起那个烤好的火勺。没有盘子,也没有纸。火勺直接递到了顾笙面前。
饼子滚烫,边缘焦脆,散发着最朴素的、粮食烘烤后的焦香。顾笙伸手去接,指尖触到那粗糙滚烫的表面,冻得发麻的手指瞬间感受到一股灼热。她有点笨拙地捧着这个朴素的圆饼,烫得在两只手之间来回倒腾了几下,才勉强拿稳。
她低头,看着手里这个在冰冷荒原上诞生的食物。饼面是粗糙的,能看到没磨匀的麦麸颗粒。焦黄的地方鼓起小小的气泡。热气腾腾,带着一种原始的、令人安心的香气。
她顾不得烫,张嘴就咬了下去。
“咔嚓!”一声极其清脆的碎裂声在寂静的棚子里响起,异常清晰。
外壳焦脆得惊人,带着一种粗粝的质感。里面却是柔软的,有韧劲的,带着小麦粉本身的微甜。没有多余的调料,只有一点淡淡的咸味,和烘烤带来的纯粹焦香。滚烫的面香混合着那点微弱的油香,瞬间充盈了整个口腔,顺着食道滑下去,像一道微弱却实实在在的暖流,击中了胃里那块冰冷的石头。
她大口咀嚼着,粗粝的饼渣摩擦着牙齿,发出细微的声响。烫,真烫,烫得她舌尖发麻,却忍不住一口接一口。那点朴素的焦香和面香,像一把小锤子,一下下凿开了这片荒原的冰冷和油腻,凿开了地下那“吭嚓”声带来的沉重。热气从食道蔓延开,冻僵的手指捧着这滚烫的食物,也渐渐找回了一点知觉。
棚子里依旧冰冷,炉火微弱。炉子后面的人,帽檐压得更低,似乎又缩回了他自己的世界里。只有顾笙站在破麻袋片棚口灌进来的冷风中,捧着这个朴素的、滚烫的火勺,一口一口,用力地咀嚼着。额角的皮肤被火勺的热气烘得微微发烫,那点一直紧绷的感觉,终于在这原始滚烫的食物带来的、最直接的慰藉里,松动了一丝。地底那沉重的“吭嚓”声,似乎也被这清脆的咀嚼声短暂地盖过了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