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笙嚼着最后一点火勺焦脆的边角,粗粝的饼渣混着滚烫的面香,在冰冷的空气里格外清晰。那点微弱的暖意顺着食道沉下去,胃里那块冰坨子似乎被烫开了一道细小的裂缝。她呼出一口白气,看着它在寒风里迅速消散。
棚子里,炉火几乎只剩一点暗红的余烬。缩在炉子后面的人,裹着那件油亮的破棉袄,帽檐压得低低的,像一块被冻硬了的泥塑。枯瘦的手重新揣回袖筒,仿佛刚才递出火勺的动作耗尽了所有力气。棚外风声呜咽,地底那“吭嚓吭嚓”的冰冷节奏,透过冻土,固执地敲打着耳膜。
“老地方……” 一个极其沙哑、含混的声音突然响起,像破风箱在拉动,低得几乎被风声盖过。
顾笙愣了一下,循声望去。炉子后面那人依旧低着头,裹在破棉袄里纹丝不动,只有干裂起皮的嘴唇似乎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
“啥?”顾笙下意识地问,声音也被风吹得发飘。
那人没再开口,仿佛那两个字只是被寒风刮出来的错觉。棚子里只剩下炉膛里煤核将熄未熄的微弱噼啪,和那穿透一切的地底“吭嚓”声。
顾笙把最后一点饼渣咽下去,粗糙的质感刮过喉咙。额角被火勺烘出的那点暖意很快被灌进来的冷风吹散,皮肤重新绷紧。她搓了搓冻得发红的手指,指尖还残留着一点饼子的滚烫余温。胃里那点暖意还在挣扎,但身体深处依旧透着寒意。她看了一眼炉子后面那尊沉默的“泥塑”,没再追问,转身掀开那啪嗒作响的破麻袋片,重新走进了灰蒙蒙的荒原。
风卷着雪沫子,抽打在脸上,生疼。视野里依旧是枯草、残雪和沉默的钢铁骨架。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靴底踩在冻土上发出沉闷的回响,每一步都震得脚底板发麻。地下那“吭嚓吭嚓”的声响似乎更清晰了,像冰冷的鼓点,敲在冻僵的骨头上。
“老地方……”
那沙哑含混的两个字,像根细小的冰刺,扎进了刚才火勺带来的短暂暖意里,留下一个冰冷的疑点。是什么地方?是这片荒原上某个被遗忘的角落?还是……别的什么?胃里那点温热的食物沉甸甸的,却压不住一丝被这荒凉和未知勾起的、带着寒意的茫然。
她漫无目的地走,离那个歪斜的火勺棚子越来越远。绕过几座小山似的废弃矿渣堆,空气里的铁锈和柴油味似乎更浓了些。眼前出现一片相对平坦的洼地,被厚厚的积雪覆盖,白茫茫一片,只有零星几簇枯黄的草尖顽强地刺破雪面。洼地边缘,立着几根孤零零的、锈蚀严重的铁架子,上面缠绕着断裂的黑色电缆,像某种巨大昆虫死去的肢节。
就在这片空旷雪地的中央,靠近一根歪斜的铁架子脚下,顾笙的视线猛地顿住了。
雪地上,有一串脚印。
不是她自己的。那脚印比她的大,深陷在松软的积雪里,靴底的纹路清晰可见——是那种厚实的、带防滑齿的工矿靴印。脚印从远处延伸过来,一直延伸到铁架子下,然后……消失了。
铁架子底下只有一片被踩实的雪地,旁边散落着几块冻硬的黑煤核。脚印就断在那里,前方是茫茫雪原,再无痕迹。好像那个人走到这里,就凭空蒸发了一样。
顾笙的心脏像是被那冰冷的铁架子硌了一下。她停下脚步,盯着那串突兀出现又诡异消失的脚印。寒风卷起地上的雪沫子,扑打在脸上,钻进领口。胃里那点火勺带来的暖意彻底被抽空了,只剩下沉甸甸的冰冷和一种说不出的怪异感。地底那“吭嚓吭嚓”的声响,在这一刻变得格外刺耳,仿佛就响在脚底,带着某种冰冷而固执的韵律。额角的皮肤绷得发痛,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
她站在原地,荒原的风卷起她的衣角,发出猎猎的声响。眼前是空旷的雪地,孤零零的铁架,和那串指向虚无的脚印。那个沙哑的“老地方”,像幽灵的低语,在这片死寂的白色荒原上,无声地盘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