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笙盯着雪地上那串断在铁架子下的脚印,像被钉在了原地。风卷着雪沫子扑在脸上,冰冷刺骨。地底那“吭嚓吭嚓”的声响,在这片空旷死寂的雪地里,被放大了无数倍,沉重地敲打着耳鼓,也敲打着脚下松软的冻雪。胃里那点火勺带来的微弱暖意,早被这诡异的景象和刺骨的寒意抽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片冰冷的空荡和说不出的悚然。
“老地方……”
棚子里那沙哑含混的声音,鬼魅般在脑海里回响。她猛地打了个寒噤,几乎是无意识地,目光顺着脚印消失的方向——那根歪斜的铁架子——向上抬去。
锈蚀严重的铁架子上方,几根断裂的黑色电缆像垂死的蛇一样耷拉着,在风中微微晃荡。电缆的尽头,连接着……一根巨大的、几乎被积雪覆盖的废弃金属管道。那管道斜插进冻土里,露在外面的部分直径比卡车轮胎还粗,锈迹斑斑,布满坑洼和划痕。管道口黑洞洞的,像个张开的、沉默的巨口,吞噬了所有的光线。
脚印,就是消失在管道口下方那片被踩实的雪地上。
顾笙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肋骨。荒原的风声呜咽着穿过铁架和断裂的电缆,发出尖细的哨音。她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带着铁锈和冻土的腥气灌入肺腑,呛得她喉咙发紧。身体里的每一根神经都在叫嚣着离开,但脚下却像生了根,被那黑洞洞的管道口牢牢吸住。
她一步步挪过去,靴子踩在松软的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在空旷的雪地里异常刺耳。离管道口越近,脚下冻土的震动感就越明显。那“吭嚓吭嚓”的声响仿佛就贴着脚底板传来,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震得她小腿发麻。
终于站到了管道口下方。管道壁冰冷粗糙,凝结着一层白霜。洞口里面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清,只有一股更浓重的、混合着陈年铁锈、机油、湿泥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沉闷气息,从黑暗深处涌出来,扑面而来。这气味并不陌生,在生活区、在老五的棚子、在破平房里都隐约嗅到过,但此刻,在这管道口,它变得如此集中而浓烈,带着一种地底深处的、陈腐的压迫感。
她屏住呼吸,侧耳倾听。除了荒原的风声,除了自己擂鼓般的心跳,那“吭嚓吭嚓”的声响……似乎变了?
不再是那种穿透冻土、无处不在的沉重背景音。它变得清晰,变得具体,变得……更近了。声音的来源,似乎就在这黑暗的管道深处。一下,又一下,带着金属摩擦和某种重物拖拽的质感,从黑暗的最深处传来,沉闷地撞击着管道壁,也撞击着她的耳膜。
“……吭……嚓……吭……嚓……”
声音的节奏似乎比之前听到的更慢,也更费力,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滞涩感。
胃里一阵翻搅,那点早已消化殆尽的下水锅和面汤片子的油腻感,混合着纯粹的紧张和冰冷,猛地涌上喉咙口。她用力咽下去,口腔里全是铁锈的腥气。额角那点皮肤绷得快要裂开,寒意顺着脊椎爬满全身。
她站在洞口,冰冷的雪沫子被风卷着,扑进黑洞洞的管道口,瞬间消失。里面是无边的黑暗,只有那沉重滞涩的“吭嚓”声,一下,又一下,固执地从深处传来,像是某种沉睡在地底的巨物,在缓慢地磨动它的牙齿。
那串脚印的主人,走进了这里?
“老地方”……指的是这?
顾笙的手下意识地攥紧了背包带子,硬壳笔记本的棱角隔着背包布料硌着她的掌心。她盯着那深不见底的黑暗,听着那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地狱般的机械声响,荒野的风在她身后呼啸,卷起漫天雪尘。
顾笙盯着那黑洞洞的管道口,里面涌出的铁锈、机油和湿泥的浓烈气味,混合着那滞涩沉重的“吭嚓”声,像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她的胃。胃里猛地一阵痉挛,那点早已消化殆尽的火勺带来的微温瞬间被绞碎,一股强烈的恶心感混合着冰冷的铁腥气直冲喉咙口。
她猛地后退一步,靴跟踩在冻硬的雪地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喉咙发紧,干呕了一下,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呛出几口带着铁锈味的寒气。额角的皮肤绷得生疼,仿佛下一秒就要裂开。那管道深处传来的声音,那诡异的脚印消失点,还有火勺棚里那沙哑的“老地方”,像冰冷的藤蔓缠上来,勒得她喘不过气。
本能压倒了所有探究的念头。这冰冷、沉重、带着陈腐金属气息的未知,让她浑身发毛。她几乎是踉跄着转身,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松软的积雪,朝着来时的方向,朝着那排低矮的平房和孤零零的公交站牌狂奔。
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灌进喉咙,呛得她连连咳嗽。肺部火辣辣地疼。脚下每一步都带着沉闷的回响,和地下那依旧固执的“吭嚓”声混在一起,催命般敲打着她的神经。她不敢回头,生怕一回头就看到那黑洞洞的管道口里爬出什么东西。
终于跑回到那条被重型车压得坑坑洼洼的土路边。公交车孤零零的站牌在寒风中瑟缩。她撑着膝盖,大口喘着粗气,白色的雾气在眼前剧烈翻腾。冰冷的空气吸入肺里,带着铁锈和柴油的味道,胃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她强忍着,直起身,焦躁地望向公交车可能驶来的方向。灰蒙蒙的天际线,只有一片死寂的荒凉。
时间在刺骨的寒冷和焦灼的等待里粘稠地流淌。每一秒,那地底的“吭嚓”声都像敲在骨头上。就在她几乎要被这冰冷的死寂和内心的悚然吞噬时,远处传来了沉重而单调的引擎轰鸣。一辆沾满泥污、车窗蒙着厚厚灰尘的老旧公交车,像一头疲惫的铁兽,摇摇晃晃地出现在视野尽头,卷起一路烟尘。
车还没停稳,顾笙就冲了上去,冰冷的铁扶手冻得她一哆嗦。车厢里弥漫着熟悉的、浑浊的机油味、汗味和灰尘味,还有几个穿着油污工装的汉子,闭着眼靠在脏兮兮的座椅上打盹。司机瞥了她一眼,没说话。
顾笙找了个靠窗的座位坐下,冰冷的塑料椅面透过薄薄的牛仔裤传来寒意。她把背包紧紧抱在怀里,仿佛那硬壳笔记本能给她一点支撑。车子启动,引擎发出吃力的轰鸣,车身剧烈地摇晃着,碾过坑洼的冻土路,驶离这片覆盖着枯草、残雪和钢铁骸骨的荒原。
车窗外,那排低矮的平房、老五那蒙着油烟的塑料棚、坑沿那个歪斜的火勺棚子……迅速后退,缩小,最终被灰蒙蒙的天色和更广阔的荒凉吞没。远处,那根歪斜的铁架子和它脚下黑洞洞的管道口,也彻底消失在视野里。
只有地底那“吭嚓吭嚓”的声响,似乎还固执地追随着车轮的震动,隐隐传来,但终于被引擎的轰鸣和车身的颠簸声盖过、模糊,最终消散在冰冷的空气里。
顾笙把头抵在蒙着灰尘和油渍的车窗玻璃上,冰冷的触感让她打了个激灵。她闭上眼,试图驱散脑海中那深不见底的黑暗管道、那诡异的脚印、那沙哑的低语。胃里空荡荡的,残留着冰冷油腻的余悸和铁锈的腥气。身体深处透着难以驱散的寒意。
车子颠簸着,驶上相对平整但依旧空旷的公路。窗外的景色渐渐变化,废弃的钢铁骨架和矿渣堆少了,出现了大片覆盖着薄雪的、荒芜的农田,远处有低矮的村庄轮廓,同样蒙着一层灰扑扑的色调。空气里的铁锈和柴油味似乎淡了些,但依旧带着北方冬日特有的、冷硬的萧索。
她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刮过喉咙。手指冻得有些僵硬,她拉开背包拉链,摸索着,指尖触到了那个硬壳笔记本粗糙的封面。她把它抽出来,放在冰冷的膝盖上。深蓝色的硬壳上,“久笙”两个字依旧清晰。
翻开本子,前面几页已经写满了字迹,记录着呼伦贝尔的奶桶肉香、锦州烀饼的喧腾、丹东酸汤子的清冽、集安明火羊排的狂野……那些带着温度、色彩和气味的文字,此刻读来,竟有种恍如隔世的不真实感。指尖划过纸页,那些滚烫的油脂、喧闹的人声、弥漫的食物香气……仿佛被那油田荒原的冰冷和沉重彻底隔绝了。
她翻到最新的一页,空白。笔尖悬在纸页上方,微微颤抖。脑海里翻腾的,是下水锅浓烈的脏器气和厚重的红油,是冰冷的平房里霉味刺鼻的薄被,是坑沿火勺那朴素的焦香和滚烫的触感,是破麻袋片在风中的啪嗒声,是炉子后面那浑浊的眼睛和枯瘦的手……还有那黑洞洞的管道口,那沉重的、滞涩的“吭嚓”声,那串消失在雪地里的脚印。
胃里又是一阵紧缩。她放下笔,用力合上了笔记本,发出一声闷响。硬壳封面冰冷的棱角硌着她的掌心。
额角贴着冰冷的车窗,窗外铅灰色的天空下,荒野在后退。她闭上眼,集安羊排带来的暖意早已消散得无影无踪,身体里只剩下疲惫,和一种被冰冷的铁锈、油脂与未知浸透的麻木感。下一站,是北京。胡同深处,史家胡同博物馆,炒麻豆腐,咯吱盒……这些名字在脑海里划过,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冰冷的毛玻璃,模糊不清。
车轮碾过铁轨的接缝,发出有节奏的“哐当、哐当”声,单调而漫长。车厢里弥漫的浑浊气味和寒意包裹着她。胃里空空如也,却塞满了冰冷油腻的余味和沉重的疑问。旅程的下一章,似乎还未从这片工业荒原的冰冷泥沼里,真正挣脱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