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滚油的“滋啦”爆响还在耳边震荡,霸道浓烈的焦香和酱卤气像无形的钩子,死死钩住了顾笙的胃袋。她几乎是本能地挪到油锅旁,隔着升腾的、带着油脂颗粒的白烟,看着锅里翻滚的金黄色油浪。那方方正正、裹着薄糊的东西,在热油里迅速膨胀、变色,表面鼓起细密的气泡,边缘卷翘起来,染上诱人的焦黄。
“咯吱盒?”顾笙的声音被油锅的爆响盖过一半,带着点试探。喉咙里干得发紧,唾沫却不受控制地分泌。
敦实的老爷子眼皮都没抬,全神贯注地盯着油锅。他手里的长铁筷子稳得像焊住了,精准地拨弄着锅里那几个翻腾的金黄色方块,让它们均匀受热。听到问话,从鼻子里“嗯”了一声,算是回应。油烟熏得他古铜色的脸膛油光发亮。
顾笙没再问,就站在那口翻滚的黑铁锅边,寒冷的空气和滚烫的油烟形成奇异的对流,扑在脸上,又冷又热。眼睛被油烟熏得微微发涩,但视线却牢牢锁在锅里那几块迅速变得金黄酥脆的方块上。胃里那点麻豆腐带来的饱胀感,在这纯粹的、暴烈的油脂焦香冲击下,土崩瓦解,只剩下被勾起的、原始而凶猛的食欲。
老爷子看火候差不多了,长筷一抄,几个金黄饱满、吱吱作响的咯吱盒被利落地捞起,在油锅上方沥了沥。滚烫的油滴落回锅里,发出细碎的“噼啪”声。他手腕一翻,那几块热腾腾、散发着致命香气的炸物,“啪”地一声,被精准地甩进旁边一个垫着厚厚草纸的竹笸箩里。
没等顾笙开口,老爷子另一只手已经拿起一张裁好的黄糙纸,动作快得几乎带出残影。他麻利地从竹笸箩里夹起一块最焦黄饱满的咯吱盒,往糙纸上一放,又飞快地从一个敞口的粗陶罐里,用一个小铁勺挖起满满一勺深褐色的、油亮粘稠的酱汁,“噗”地一声,浇在那块刚出锅、还在滋滋冒着小油泡的咯吱盒上。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那酱汁一浇上去,就像火星溅进了油桶!一股更加浓烈、更加醇厚、带着胶质黏腻感和复杂香料气息的酱卤香气,猛地爆发出来!它与高温油炸的焦香剧烈地碰撞、融合,形成一股近乎实质的、令人眩晕的香气洪流,瞬间冲垮了鼻腔里所有其他气味。酱汁迅速渗入咯吱盒焦脆的表皮,发出细微的“嗤嗤”声。
“给。”老爷子把包着咯吱盒的黄糙纸往顾笙面前一递,声音沙哑,没什么起伏。油光发亮的脸上,只有专注后的疲惫。
顾笙几乎是抢过来。指尖隔着糙纸,瞬间感受到那滚烫的温度,烫得她指尖一缩。她顾不上许多,低头就着糙纸边缘,张嘴就朝那浇满酱汁、金黄焦脆的一角咬了下去!
“咔嚓——!!!”
一声极其清脆、极其响亮的碎裂声在安静的巷角炸开!比她吃过的任何油炸食物都要脆!那焦脆的外壳在牙齿下毫无抵抗地碎裂,碎片像无数细小的、滚烫的刀刃,刮过舌面和上颚。紧接着,滚烫的、粘稠的、带着浓重酱香的汁液混合着被浸软的内瓤,汹涌地涌入口腔!
烫!真烫!烫得她舌尖发麻,倒抽一口冷气!但那滋味……咸鲜!酱香浓郁到霸道!八角、桂皮、豆蔻……复杂香料的味道被油脂和长时间的熬煮驯化得醇厚深沉,带着一丝微妙的甜意回甘,紧紧裹挟着咯吱盒本身那点微弱的豆香和发酵后的微酸。高温油炸带来的极致焦脆口感,与滚烫粘稠的酱汁、绵软吸汁的内瓤,在口腔里形成了三重暴烈的冲击!
油脂的焦香、酱卤的醇厚、豆制品的微酸、滚烫的温度……所有元素都达到了极致,蛮横地占领了每一个味蕾。额角的汗“唰”地就下来了,鼻尖瞬间布满细密的汗珠。她被烫得直哈气,口腔里一片兵荒马乱,却根本停不下来,像被这粗暴的美味魇住了,对着那滚烫焦脆的缺口,又狠狠咬下了第二口!
“咔嚓!!!” 更响亮的碎裂声。酱汁顺着糙纸边缘淌下来,滴在冰冷的青石板上,瞬间凝成一滴深褐色的油珠。
顾笙被烫得直哈气,口腔里像着了火,舌尖和上颚被那滚烫的酱汁和焦脆的碎片刮得发麻生疼。额角的汗混着油光,顺着鬓角流到下巴。她胡乱地用手背抹了一把,眼睛死死盯着黄糙纸里那块被咬开一个狰狞缺口的咯吱盒。深褐色的酱汁正从焦黄酥脆的破口处汹涌地渗出来,浸透了内里绵软的豆瓤,在糙纸上洇开一大片深色的油渍。
第二口咬下去的“咔嚓”声还在耳边嗡嗡作响。那粗暴的焦脆感、滚烫粘稠的酱汁、被浸得绵软却依旧带着点韧劲的内瓤,在口腔里搅得天翻地覆。酱卤的咸鲜浓郁得近乎蛮横,八角桂皮等香料的霸道气息顶在喉咙口,又被高温油炸的油脂焦香托着,形成一股持续不断的、令人头皮发紧的冲击波。胃袋像是被这暴烈的美味狠狠擂了一拳,刚才那点麻豆腐带来的饱胀感彻底溃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彻底勾起的、带着灼烧感的饥饿。这饥饿感如此凶猛,让她几乎忘了烫,对着那油汪汪、酱汁淋漓的缺口,又狠狠咬下了第三口!
更多的酱汁被挤出来,顺着指缝往下淌,黏腻滚烫。她狼狈地吸溜着,试图把流下的酱汁吸回去,却呛得咳嗽起来,眼泪都差点逼出来。咳嗽牵动了喉咙和胸腔,那灼热的酱卤气和油脂味在气管里冲撞,带来一阵辛辣的刺痛。她弓着背,剧烈地咳了几声,脸颊咳得通红,额角的汗更多了。
敦实的老爷子眼皮抬了一下,瞥了她一眼,那张被油烟熏得油亮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眼角几道深刻的皱纹似乎微微动了一下,像是无奈,又像是见惯了这种被烫得龇牙咧嘴的食客。他不再看她,转过身,长铁筷子伸进那口翻滚的黑油锅,又夹起几个裹着薄糊的生坯,“滋啦”一声投入沸腾的金色油浪中,激起新一轮更猛烈的爆响和油烟。
顾笙咳得肺管子疼,好不容易才喘匀了气。口腔里一片狼藉,上颚和舌头侧缘被烫得隐隐作痛,残留的酱汁咸鲜和油脂焦香顽固地附着在每一个角落,带着灼烧后的余威。她看着手里剩下的半个咯吱盒,酱汁已经把它泡得有些软塌,但焦脆的边缘依旧倔强地翘着。饥饿感在灼痛和狼狈中依旧咆哮。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抵抗不了那霸道香气的诱惑,小心地避开最烫的部分,又咬了一口。
这一次,酱汁的滚烫感稍减,但咸鲜浓醇的滋味更加清晰。豆制品本身那点微弱的酸香和发酵气息,在浓油赤酱的包裹下顽强地探出头来,与油脂的焦香形成奇异的平衡。焦脆与绵软,滚烫与咸鲜,粗暴与醇厚……所有极致的感官体验在口腔里缓慢地融合、沉淀。她慢慢地咀嚼着,不再像刚才那样狼吞虎咽,任由那复杂的滋味在舌面上铺陈开来。额角的汗慢慢收了,但皮肤依旧被油锅散发的热气烘得发烫,后背也汗津津的。
一块咯吱盒吃完,黄糙纸上只剩下一滩深褐色的油渍和细碎的焦壳碎屑。胃里被这滚烫、油腻、咸鲜浓烈的食物填得满满的,沉甸甸的饱足感混合着被灼烧过的疲惫感,一起涌了上来。指尖黏腻不堪,沾满了酱汁和油光。她从背包侧袋里摸出皱巴巴的纸巾,用力擦了擦手,又抹了抹额角和鼻尖的汗油。
油锅还在“滋啦”作响,油烟升腾。老爷子佝偻着背,专注地盯着锅里翻腾的金黄色方块。顾笙掏出钱递过去。老爷子接过,看也没看就塞进油腻的围裙口袋,依旧没说话。
她没再停留,裹紧了外套,转身离开那香气爆炸的源头。巷子里的清冷空气重新包裹上来,带着尘土和砖石的气息,瞬间冲淡了附着在头发和衣服上的浓烈油烟味。胃里那块沉甸甸的“酱汁油块”缓慢地散发着热量,烫得她有点发晕。口腔里的灼痛感还在,但被那饱足的暖意压了下去。
她沿着幽深的巷子继续走,脚步有些沉。青石板路在脚下延伸,两侧斑驳的老墙沉默矗立。老槐树枝桠的影子被斜阳拉得更长,浓密交错地投在路面上。胃里的饱足和疲惫感,像一层温暖的、带着油腻的壳,暂时包裹住了感官。刚才在油锅边那种被粗暴美味魇住的疯狂感渐渐退潮,只留下口腔里隐隐的痛和挥之不去的酱卤余味。
巷子越走越深,越走越静。人声、自行车铃声都消失了,只有自己靴底踏在石板上的轻响,和远处模糊的城市嗡鸣。空气里的烟火气也淡了,只剩下一种纯粹的、属于老建筑和冬日冻土的清冷沉寂。额角被冷风吹着,汗湿的地方冰凉一片。胃里那块“酱汁油块”沉甸甸的,暖意缓慢地向四肢扩散,带来一种饱食后的慵懒和迟滞。
就在这深巷的寂静里,一股极其微弱、却又异常清晰的气味,像一根细丝,毫无预兆地飘了过来,钻进了顾笙被酱卤和油烟麻痹的鼻腔。
那气味……很怪。
像某种陈年的木头在阴湿角落里缓慢腐朽,又混杂着一丝极其淡薄的、几乎难以捕捉的……墨香?还有一点点灰尘的味道。
这气味若有若无,淡得如同错觉,却在这清冷的巷子深处,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格格不入的陈旧感。它像一根冰冷的针,轻轻刺破了胃里那层温暖的、油腻的饱足外壳,留下一个微小的、带着寒意的孔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