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丝陈腐的木头混合着淡薄墨香的气味，像一根冰冷的蛛丝，无声无息地缠上来，刺破了胃里那层饱足油腻的暖壳。顾笙的脚步顿住了。靴底踏在青石板上的轻响消失，巷子深处陷入一片绝对的寂静。只有自己略微急促的呼吸声，在两侧高耸、沉默的灰墙间显得格外清晰。
她站在巷子中间，鼻翼微微翕动。那气味太微弱了，时断时续，被胡同里固有的尘土味、砖石冷气，甚至远处若有若无的蜂窝煤余烬气味干扰着。但它又如此独特，带着一种不属于此地、不合时宜的陈旧感。不是炒麻豆腐的酸馊，也不是酱汁咯吱盒的浓烈霸道，更不是博物馆里的樟脑丸和老木头。它阴冷，沉滞，像一本在潮湿角落里压了太久的线装书，书页粘连，墨迹模糊，散发出时间沉淀下来的、近乎腐朽的气息。
胃里那块沉甸甸的“酱汁油块”似乎被这冰冷的气味激了一下，油腻感更清晰地翻涌上来，带着一丝不适。额角被冷风吹着，汗湿的地方冰凉一片。她下意识地裹紧了外套，目光扫过眼前这条幽深的支巷。
巷子窄得仅容两人错身。两侧的院墙更高了，墙皮剥落得厉害，露出大片暗红的砖体，缝隙里顽强地钻出几缕枯黄的杂草。墙根下堆积着不知何年何月的碎砖瓦砾，蒙着厚厚的灰土。巷子尽头，光线更加昏暗，被高墙切割得只剩下窄窄一溜惨淡的天光。
气味的源头，似乎就在尽头那片更浓重的阴影里。
顾笙犹豫了一下。身体深处的疲惫感沉甸甸地往下坠，胃里的油腻和口腔残留的灼痛都在提醒她该找个地方歇脚。但那股冰冷的、带着腐朽墨香的气味，却像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撩拨着她被油田荒原冻住、又被胡同烟火短暂唤醒的好奇心。这气味太突兀了，与周遭格格不入，像一个隐藏在市井烟火褶皱里的、不为人知的谜题。
她吸了吸鼻子，那丝气味似乎又清晰了一瞬。好奇心最终压过了疲惫和油腻带来的轻微不适。她抬脚，踩上支巷更显湿冷的青石板，朝着巷子尽头那片昏暗走去。
越往里走，光线越暗，空气也似乎更冷、更凝滞。那股陈腐的木头和淡墨的气味，随着她的深入，渐渐变得清晰、稳定起来，虽然依旧微弱，却不再飘忽。它混合着一种更浓重的、陈年灰尘的味道，填充着这条被遗忘的窄巷。
巷子尽头，没有想象中紧闭的院门或神秘的门户。只有一堵高大的、光秃秃的灰墙。墙根下，一个极其低矮、几乎要塌陷进地里的门洞，被厚厚的阴影笼罩着。门洞没有门板，只有一个黑洞洞的、约莫半人高的方形入口。那陈旧阴冷的气味，正是从这黑洞洞的门洞里，源源不断地、无声地流淌出来。
顾笙停在门洞前。里面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清。一股更强烈的、带着地底湿气的阴冷气息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胡同里最后一点微弱的暖意，让她裸露在外的脖颈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胃里那点油腻的不适感，被这阴冷的气息一激，似乎变成了某种沉甸甸的实体，坠得难受。
她微微弯下腰，试图看清门洞里有什么。黑暗浓稠得化不开，只有门口地面上散落着几片枯叶和碎纸屑。眼睛努力适应着昏暗，隐约看到里面似乎是一条向下延伸的、极其狭窄的通道？或者是堆满了杂物的储藏室？无法确定。
就在她凝神细看时，黑暗深处，极其突兀地，亮起了两点微弱的红光。
那红光极小，极其暗淡，像两粒被遗弃在煤堆里的、烧到尽头的香头，在绝对的黑暗中幽幽地亮着。它们一动不动，悬浮在门洞深处浓重的黑暗里，没有任何温度，只有一种冰冷的、非人的注视感。
顾笙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猛地攥紧！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窜上头顶，头皮发麻！她几乎是本能地猛地直起身，向后踉跄了一步，靴跟重重地磕在身后的青石板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在死寂的巷子里格外刺耳。
胃里那块沉甸甸的油腻感猛地顶到了喉咙口，一股强烈的恶心感混合着纯粹的惊悚让她差点干呕出来。她死死盯着门洞里那两点幽暗冰冷的红光，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紧贴着冰凉的毛衣布料。
那是什么？！
那两点幽暗冰冷的红光，像两枚烧尽的香头，死死钉在门洞深处的黑暗里。顾笙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冰冷的湿意紧贴着皮肤，激起一阵剧烈的寒颤。胃里那块沉甸甸的油腻猛地顶到喉咙口，浓烈的酱卤气和油脂味混合着纯粹的惊悚，让她喉咙一阵痉挛，差点干呕出声。她甚至能听到自己牙齿细微的磕碰声，在死寂的巷子里格格作响。
没有任何犹豫。身体比大脑更快地做出了反应。她猛地转过身，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往回冲！靴底在湿冷的青石板上打滑，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击着肋骨，每一次搏动都带着冰冷的恐惧感，泵出的血液似乎都带着寒意。那两点红光带来的冰冷注视感，像跗骨之蛆，死死黏在背上，让她头皮发麻。
她不敢回头。只凭着来时的记忆，在狭窄曲折的支巷里跌跌撞撞地狂奔。两侧斑驳的高墙挤压过来，投下浓重的阴影，仿佛要将她吞噬。冰冷的空气被剧烈地抽进肺里，刮得喉咙生疼，带着那股陈腐木头和淡墨的阴冷气息，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咽冰渣。
终于冲出了那条令人窒息的支巷，重新回到稍显宽阔的主巷。午后的天光依旧灰蒙蒙，但比起支巷尽头的昏暗，已是刺眼的光明。远处传来模糊的人声和自行车铃响，像隔着一层厚玻璃。顾笙撑着膝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呛得她剧烈咳嗽起来，咳得眼泪都涌了出来。额角的冷汗混着油光，狼狈不堪。
胃里翻江倒海，酱卤咯吱盒的油腻感和那阴冷的恐惧感搅在一起，沉甸甸地坠着，让她只想把胃里所有东西都吐出来。她强压着恶心，直起身，脚步虚浮地朝着胡同口的方向快步走去，只想尽快离开这片幽深曲折、仿佛藏着无数秘密的灰墙迷宫。
刚才那短暂的、被粗暴美味魇住的饱足与慵懒，被那两点冰冷的红光彻底撕碎。口腔里残留的灼痛和酱香还在，额角被冷汗和风吹得冰凉紧绷，胃里只剩下冰冷的余悸和沉甸甸的油腻不适。身体深处透着难以驱散的寒意和疲惫。
她几乎是逃也似的走出了史家胡同区域。重新汇入城市主干道的喧嚣，巨大的车流声浪、鼎沸的人声、浑浊的汽车尾气……这些曾让她窒息的噪音和气味，此刻却像一层厚厚的、令人安心的屏障，隔绝了身后那片幽深胡同带来的阴冷与悚然。她裹紧外套，站在路边，看着车水马龙，一种脱力的虚脱感席卷全身。胃里那块冰冷的油腻依旧沉甸甸地坠着，提醒着她刚才发生的一切并非幻觉。那两点在绝对黑暗中亮起的、毫无温度的红光，像一个冰冷的烙印，深深地刻进了这趟旅程的记忆里。额角那点皮肤，在喧嚣的冷风中，绷得发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