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室里的死寂浓稠得如同实质,压得林野耳膜嗡嗡作响。江逾白重新埋首于竞赛题的侧影,在值班灯昏黄的光晕下,像一尊冰冷无情的雕塑。桌肚深处那座糖块垒砌的微型金字塔,无声地散发着甜腻的寒气。
林野站在原地,动弹不得。方才那股冲破恐惧的愤怒,如同被戳破的气球,嘶嘶地漏光了所有气力,只剩下冰冷的空虚和绝望。他甚至失去了再次质问的勇气。
江逾白指尖那枚金属零件又开始缓慢滚动,发出细微到几乎不存在的摩擦声。
嗒。
嗒。
像秒针,精准地走在他濒临崩溃的神经上。
不能再待在这里。一秒钟都不能。
这个念头如同最后的求生本能,驱动了他僵硬的四肢。他猛地转身,甚至没顾得上收拾书包,跌跌撞撞地冲出了教室门,几乎是跑着穿过空旷的走廊,脚步声在寂静中被无限放大,仓皇得如同逃命。
一路冲出教学楼,冲进沉沉的夜幕。晚风带着凉意扑面而来,却吹不散他周身那股甜腻的、如同附骨之疽的气味。他不敢回头,拼命地跑,肺叶撕裂般疼痛,直到家所在的单元楼洞出现在眼前。
刷卡,冲进电梯,背靠着冰凉的金属壁,看着数字跳动,心脏才在胸腔里稍稍落回一点实处,却依旧沉重地、杂乱地敲打着。
电梯门开。楼道里的声控灯应声亮起。
他的目光第一时间射向自家门口。
地垫上空空如也。
没有糖。
他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毫米,颤抖着摸出钥匙开门。屋内温暖的灯光和饭菜的香气涌出,母亲的声音从厨房传来:“回来了?今天怎么这么晚?”
“值日。”他哑声应付,声音粗粝得像是被砂纸磨过。他低着头,不敢让母亲看到自己惨白的脸色,匆匆换鞋,只想立刻钻进自己的房间。
“快洗手吃饭了,菜都要凉了……”
“我不饿,妈,有点累,先回屋躺会儿。”他几乎是抢着说完,不给母亲追问的机会,快步走向自己的卧室,反手锁上了门。
背靠着门板,他滑坐下去,长长地、颤抖地吁出一口气。熟悉的房间布置,书桌,床,衣柜……一切看起来似乎都和早上离开时一样。
但他知道,不一样了。
有什么东西,已经被彻底打破,再也回不去了。
他坐在地上,很久没有动。窗外的夜色越来越浓,房间里的光线逐渐暗淡下来。他没有开灯,任由黑暗将自己吞没,仿佛这样就能获得一点可怜的安全感。
直到胃里因为饥饿传来一阵轻微的抽搐,他才想起自己一天都没正经吃过东西。疲惫和一种深重的无力感席卷了他。
他挣扎着爬起来,打开桌上的台灯。暖黄的光线驱散了一小片黑暗。他需要找点吃的,哪怕只是为了维持基本的体力。
他拉开房门,客厅的灯还亮着,电视里播放着音量很小的夜间新闻。母亲大概已经回房休息了。
他蹑手蹑脚地走向厨房,打开冰箱。冷白的光照亮了他的脸。他拿出牛奶和剩下的半盘炒饭,准备用微波炉热一下。
等待的几十秒里,他靠在厨房冰冷的瓷砖墙上,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虚空里。微波炉运转的低鸣是此刻唯一的声音。
“叮——”
加热结束的提示音清脆响起。
他猛地回神,打开微波炉门,食物的热气混杂着油香涌出。他端着盘子,走到餐桌旁坐下,拿起勺子,机械地往嘴里塞着食物。
味同嚼蜡。
他甚至尝不出炒饭是咸是淡,只是麻木地重复着咀嚼和吞咽的动作,目光落在对面空着的椅子上,脑子里一片空白。
吃完最后一口,他端着空盘子和牛奶杯走到水池边,打开水龙头。
哗啦啦的水声响起。
他挤了点洗洁精,拿起海绵,开始机械地冲洗盘子。泡沫涌起,沾湿了他的手指。
就在水流冲走最后一点泡沫,盘子露出光洁的瓷面时——
他的动作猛地顿住。
瞳孔骤然收缩。
在水池不锈钢内壁的反光里,因为水流和光线角度的缘故,映照出他身后客厅窗户的一角。
窗帘没有完全拉拢,留下一道缝隙。
窗外是对面楼栋的墙壁,和一扇扇亮着或暗着的窗户。
而在那一小片反光映出的、对面三楼某个漆黑的窗口后面。
似乎……有一个极其模糊的、人形的轮廓。
一动不动地,立在黑暗里。
正对着他家的方向。
林野的呼吸瞬间停止了。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凝固,倒流,手脚冰凉得如同浸入冰水。
他猛地转过头,视线死死钉向自家客厅那扇窗户!
窗帘的缝隙后面,是对面楼栋真实的情景。那个窗口是暗着的,空无一物,只有玻璃反射着小区里路灯微弱的光。
什么都没有。
刚才……是反光扭曲造成的错觉?还是……
他僵硬地、一点点地转回头,看向水池的内壁。
水流还在哗哗地流着,溅起细小的水花。不锈钢表面因为水流而微微晃动,映出的影像扭曲、破碎,光怪陆离。
那个模糊的轮廓消失了。
仿佛从未存在过。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鼓噪,撞得他耳膜生疼。冰冷的恐惧感如同无数细密的针,从每一个毛孔扎进来。
他猛地关掉水龙头。
世界瞬间陷入一片死寂。
只有他自己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在寂静的厨房里显得异常清晰。
他靠在洗碗池边,手指紧紧抠着冰冷潮湿的不锈钢边缘,指节用力到泛白。
是幻觉吗?
是因为过度紧张产生的幻视?
他无法确定。那股甜腻的气味似乎又隐隐约约地萦绕在鼻端,提醒着他,一切可能都不是空穴来风。
他逃也似的离开厨房,几乎是跑着冲回自己的卧室,再次反锁了房门。背靠着门板,大口喘气,冷汗已经浸透了后背的布料。
他扑到窗边,一把将窗帘彻底拉严实,不留一丝缝隙。做完这一切,他才脱力般地倒在床上,用被子蒙住了头,仿佛这样就能隔绝外界的一切。
黑暗中,感官变得异常敏锐。
窗外偶尔经过的车声,隔壁模糊的电视音,水管里细微的水流声……每一种声音都被无限放大,清晰得令人心惊肉跳。
他屏住呼吸,竖着耳朵,试图从这片日常的噪音背景里,分辨出任何一丝不和谐的、针对他的动静。
没有脚步声。
没有敲门声。
没有糖纸摩擦的窸窣声。
只有一片庞大的、令人窒息的寂静。
但这寂静本身,就是最恐怖的声响。
他不知道在这种极度的紧绷中煎熬了多久,直到意识 finally 在疲惫和恐惧的双重碾压下逐渐模糊,沉入一片光怪陆离、布满糖块和黑影的浅眠。
不知过了多久。
也许是一小时,也许是几分钟。
他猛地从浅眠中惊醒!
心脏狂跳,像是刚刚跑完一场马拉松。
房间里一片漆黑,寂静无声。
但他就是有一种强烈的、毛骨悚然的预感——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他僵在床上,一动不敢动,连呼吸都屏住了,全身的感官都调动到了极致,捕捉着周围的每一丝变化。
然后,他听到了。
或者说,他“感觉”到了。
一种极其细微的、几乎不存在震动的、低频的……
嗡鸣。
不是来自窗外。
不是来自门外。
那声音,似乎就萦绕在这个房间内部。很近,很近。
像是某种精密的电子设备运行时发出的、人耳几乎无法捕捉的低频噪音。
又像是……某种生物,在极近的距离内,发出的无声的、却能被骨骼感知的……
呼唤。
林野猛地坐起身,冷汗瞬间布满了额头。他在黑暗中惊恐地四处张望,试图定位那诡异嗡鸣的来源。
书桌?衣柜?床底?
嗡鸣声似乎无处不在,又似乎飘忽不定,紧紧缠绕着他,钻进他的脑髓。
他颤抖着手,摸向床头柜,想要打开台灯。
指尖还没碰到开关——
嗡鸣声,戛然而止。
停得极其突兀,干脆利落。
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有绝对的、深沉的死寂,猛地笼罩下来,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黑暗中,他僵在原地,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一下下地跳动,声音大得吓人。
然后。
在一片死寂里。
他放在枕边的手机屏幕,毫无预兆地,突然亮了起来。
幽冷的光,瞬间照亮了他惊骇失色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