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
并非虚无,是一种沉重的、胶质的黑,包裹着,下沉。
没有痛楚,没有声音,没有光。只有一种不断稀释、融解的感觉。我……正在消失。
这就是终点。阎罗也好,小石头也罢,都该散了。
可为什么……还有一丝扯不断的牵绊?像最细的蛛丝,系着一点残存的、无法言说的“感知”,固执地不肯彻底断裂。那感觉的来源……是腰间那片早已被血浸透的冰凉。
然后,一些碎片强行挤入这片渐逝的黑暗。
不是声音,是比声音更直接的“知晓”。
我“知晓”他扔下了枪,那金属砸地的声音本该刺耳,却只传来一阵剧烈的、无声的颤抖。
我“知晓”他推开那些想要搀扶他的人,踉跄着扑过来,膝盖重重砸在我身边的血泊里,溅起粘稠的、温热的暗红。他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痉挛,伸向我的鼻息,我的脖颈,寻找早已停止的脉搏。徒劳。
我“知晓”他的嘴唇在动,在嘶吼,在咆哮,或许是在叫我的代号,或许是在否认什么。但传到我这里的,只有一片死寂的真空,以及他那张扭曲的、被某种突如其来、无法理解的巨大崩溃所撕裂的脸。
真吵啊。即使听不见。
他想做什么?为我哭吗?为一个他亲手处决的毒枭?
荒谬得让我想发笑,如果我还拥有“笑”这个功能的话。
那丝系着我的“感知”微微颤动,顺着他的视线移动——他死死盯着那个荷包。他沾满血污和污泥的手指,颤抖得不成样子,一点点碰上那肮脏的布料。
然后,他做了一件极其可笑的事。
他开始徒劳地、几乎是撕扯般地,想解开那系得很紧的结,想把那荷包从我腰间弄下来。好像那样就能挽回什么,否定什么。
晚了。
毒素早就渗透了。你的任务,完成了。一等功,到手了。
那细微的“感知”捕捉到他指尖传来的、更剧烈的战栗。他似乎摸到了什么。荷包内侧,那行我用最细的线、藏得最深的、连自己都几乎要遗忘的字……
……七年前……救你的男孩……早被割了喉……
还有……那个发射器的残片形状……
我感觉到那根系着我的、最后的“蛛丝”猛地被拉紧!一股来自他的、铺天盖地的、足以摧毁灵魂的惊骇和绝望,如同海啸般冲击着我这即将消散的残念。
他甚至无法发出声音,只是猛地蜷缩起来,喉咙里发出被扼杀般的咯咯声,像一尾离水的鱼,在血泊中剧烈地抽搐、干呕。
真难看啊,警察先生。
现在才明白吗?
你以为你是来诛灭邪魔的。却不知道,你亲手打穿的,是唯一一个……真正给过你这条命的人。
你供奉的信仰,你执行的正义,从一开始,就建在我的尸骨上。你用我教你的狠辣立足,用我给你的信任晋升,最后,用我送你的子弹……为我送终。
这真相,比荷包里的毒,疼一千倍吧?
这份“生辰礼”,我们……两清了。
那根蛛丝,终于承受不住这巨大的荒谬和重量,悄无声息地……断裂了。
最后一点微弱的“感知”湮灭。
这一次,是真正的、彻底的……
……无边的寂静。
寂静。
并非空无,而是一种吞噬了一切声音、颜色、温度、形体的……“有”。一种终极的“存在”,即永恒的“不存在”。
没有时间,没有空间,没有“我”。
那根蛛丝断裂的余韵,像投入绝对零度深潭的一粒微尘,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泛起,便被同化,湮灭。
他后续的崩溃,可能的嘶吼,眼泪,或者那些警察如何将他拖离那片血泊,如何确认我的死亡,如何清理现场……所有这些,都再也无法触及这片死寂的永恒。
真好。
彻底干净。
连那丝可笑的、源于不甘或执念的“感知”也消散了。阎罗的罪孽,小石头的残梦,那荷包里的毒与未说出口的字句……所有纠缠的线团,都被这最终的、绝对的黑暗利刃一刀斩断。
或许在某个尚未被完全遗忘的角落,还漂浮着一些意识的残渣:
——那滴泪落下时,是否是温的? ——他最后印在荷包上的唇,是否尝到了血和香灰的味道? ——他听见我那句“骗子”时,心脏是否停跳了一拍?
但这些碎片也很快沉没,溶解。不再有意义。
所有的故事都需要一个结局。这就是我的。
被守护的信仰背叛。 被给予的温暖毒杀。 被期待的救赎亲手终结。
像一个严丝合缝的、染血的环,终于扣上了最后一道锁扣。
在这片无边无际的寂静里,连“荒谬”这个词本身,也失去了意义。
只有…… ……沉。 ……落。 ……无止境。
仿佛过了亿万年,又仿佛只是弹指一瞬。
在这片连“虚无”都已死去的绝对之境中,或许最后残留的,并非影像或声音,而是一种极其微弱、即将彻底消散的“感觉”——
那感觉,很像很多年前,那个湿冷的雨夜,一个浑身是伤、意识模糊的少年,被另一个更单薄的脊背艰难背负着,蹒跚在泥泞崎岖的山路上所能感受到的……唯一的、颠簸的……温度。
然后。 连这最后的幻影般的余温,也终于…… ……散尽了。
---
(全文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