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下的楼梯盘旋在粘稠的黑暗里，每一步都像踩在某种巨大生物的食管内壁，阴冷潮湿的铁锈味和机油味混合着陈腐的绝望，浓得化不开。脚步声被无限吸收，只剩下自己胸腔里过于清晰的心跳，和身后厉穹那绝对寂静却存在感极强的跟随。

【数据感知】像一层薄纱覆盖在凌斐的视觉上，世界在他眼中呈现出一种怪异的叠影。冰冷的墙壁偶尔会闪过一瞬即逝的、扭曲的乱码流光；脚下的台阶深处，有极其微弱的、规律性的数据脉冲如同垂死的心跳；空气里漂浮着稀薄的、破碎的字符尘埃，散发出报废硬件特有的焦糊味。

这里的一切都在缓慢地“死去”，以一种数据层面特有的、崩坏的方式。

楼梯的尽头是一扇厚重的、布满褐色锈蚀的铁门。门没有锁，虚掩着，门缝里漏不出丝毫光亮，只有更浓郁的、令人作呕的气味涌出。

凌斐伸出手，指尖还没碰到冰冷的铁锈——

“吱呀——”

门自己向内滑开，沉重得像是推开一座坟墓。

门后的景象，让直播间短暂的弹幕都为之一空。

这是一个巨大到望不到边际的地下空间。与其说是地下室，不如说是一个被遗忘的、亵渎神灵的巨型工厂车间。

穹顶高悬，隐没在黑暗中，只有零星几盏悬挂着的、罩着铁丝网的防爆灯，投下昏黄摇曳、不足以驱散黑暗的光锥。目光所及，是一片令人头皮发麻的钢铁森林——

无数具赤裸的、惨白的、残缺的人类躯体，被粗糙冰冷的金属支架固定着，以各种扭曲痛苦的姿态悬挂在半空，或是浸泡在沿着墙根分布的、巨大的、盛满浑浊墨绿色液体的玻璃舱里。粗细不等的暗红色血管和闪烁着微弱电流的数据线缆，如同某种恶毒的寄生藤蔓，从他们的眼窝、口腔、胸腔、脊椎穿刺进去，连接着遍布整个空间的、巨大而复杂的锈蚀管道与冰冷的处理器阵列。

这些“躯体”大多毫无声息，如同流水线上等待组装的零件。只有少数还在微微抽搐，或是发出极其微弱、被液体和机器轰鸣掩盖的、断断续续的呻吟。

空气里弥漫着福尔马林、臭氧、血腥和铁锈混合的怪味，还有一种……低频的、持续不断的、仿佛能钻入脑髓的嗡鸣声。那是无数台老旧服务器和处理器仍在勉强运转的噪音。

这里是一个……人体与机械强行拼接、进行着某种邪恶转化或数据抽取的……工厂！

【我……我吐了……】 【这什么地方？！人体农场？！】 【那些管子……他们在抽什么？！】 【李铭就是被送到这种地方改造的？！】

凌斐的瞳孔微微收缩，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极致的、被这庞大又拙劣的邪恶所激怒的冰冷怒火。他【数据感知】的视野里，这片空间充斥着混乱、错误、冲突的数据流，像一场永无止境的、丑陋的数字癫痫。

“垃圾场。”他低声吐出三个字，语气里的嫌恶毫不掩饰。

厉穹站在他身侧，纯黑的瞳孔扫过这片亵渎之地，周身的阴影无声地翻涌了一下，散发出比这地下工厂更深沉的死寂与寒意。任何靠近的、漂浮的数据尘埃都瞬间湮灭消失。

凌斐迈步走了进去，靴子踩在满是油污和不明粘液的地面上，发出轻微的吧唧声。他无视了那些悬挂的、浸泡的“原材料”，【数据感知】全力运转，捕捉着那些混乱数据流中可能存在的、有规律的“指令”或“路径”。

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稳定的数据流，如同黑暗中的蛛丝，吸引了他的注意。那数据流的源头，似乎来自工厂的最深处。

他沿着生锈的钢铁通道向前走去，两侧是密密麻麻的悬挂躯体和无数的仪表盘，指针大多停在红色区域或彻底失灵。厉穹沉默地跟在他身后半步，像一道隔绝所有污秽的绝对屏障。

越往深处走，那种低频的嗡鸣声越大，空气也越发滞重。偶尔能看到一两个穿着类似防护服、但早已破烂不堪、动作僵硬如同提线木偶的“工作人员”在巨大的机器间蹒跚移动，对两人的经过毫无反应，仿佛早已失去了对外界的感知。

终于，他们来到了工厂的核心区域。

这里相对空旷一些。中央是一个巨大的、如同心脏般搏动着的圆柱形容器，由暗色的金属和半透明的晶体管道构成，表面布满了闪烁的指示灯和跳动的符文。无数最粗壮的血管和数据缆线从四面八方汇入其中，又延伸向工厂各处。

容器内部充满了暗红色的、粘稠发光的液体，里面似乎浸泡着什么东西，看不真切，只能感受到一股庞大而混乱的能量在其中涌动。

而在容器正前方，连接着一个相对小型的操作台。操作台屏幕上滚动着瀑布般的、无法理解的代码和扭曲的图像。操作台前，背对着他们，坐着一个身影。

他穿着沾满油污的白色研究员大褂，头发稀疏花白，身形佝偻。他的一只手异常灵活地在操作台的键盘上飞快敲击着，另一只手……则无力地垂在一旁，袖管空荡荡的。

他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工作中，对身后的不速之客毫无所觉，嘴里还在喃喃自语，声音沙哑而急促：

“……样本活性又下降了……能量溢出……该死的，稳定性永远无法达标……” “……‘源代码’的污染抗性比预期弱……兼容性冲突……需要更多调整……” “……时间不够了……‘清扫’快要开始了……必须完成……”

凌斐的脚步停在操作台几米之外。他看着那个佝偻的背影，目光落在他那双飞快敲击键盘的、异常灵活的手指上，又扫过旁边屏幕上那些扭曲的图像和错误频出的代码。

【数据感知】反馈回的信息显示，这个操作台是整个工厂少数几个还在勉强维持核心功能运行的节点之一。而眼前这个人……他的生命体征极其微弱，几乎与周围那些悬挂的躯体无异，但他大脑区域的数据活动却异常活跃，甚至……有些疯狂。

“喂。”凌斐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低频的嗡鸣和那人的喃喃自语。

敲击键盘的声音戛然而止。

那佝偻的背影猛地一僵，然后极其缓慢地、像是生锈的齿轮般，一格一格地转了过来。

露出一张苍老、布满深深刻痕、眼窝深陷的脸。他的眼睛浑浊不堪，瞳孔却缩得很小，里面充满了血丝和一种偏执的、近乎疯癫的专注。他的目光掠过凌斐，似乎没看到什么价值，但当他的视线落到凌斐身后的厉穹身上时，那双浑浊的眼睛骤然瞪大了！

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极致的、扭曲的……狂热？！

“你……你……”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剧烈颤抖，空荡荡的袖管都在晃动，“……完美的载体！难以置信的兼容性！这能量等级……这稳定性！这才是……这才是‘祂’需要的完美容器！”

他猛地从操作台前站起来，踉跄着就想扑向厉穹，完全无视了凌斐的存在，嘴里发出嗬嗬的、兴奋的喘息：“给我……让我看看……让我采集一点数据……一点点就好……”

厉穹纯黑的瞳孔里没有丝毫波澜，只有冰冷的漠然。在那疯癫研究员扑到之前，周身的阴影微微一动。

嘭！

研究员像是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猛地被弹了回去，重重摔在操作台上，发出一阵痛苦的咳嗽，却依旧用那双狂热的眼睛死死盯着厉穹，嘴里念念有词：“……排斥反应？不……不对……是更高层面的自我保护机制……太完美了……”

凌斐冷眼看着这场闹剧，上前一步，挡在了研究员那令人不适的视线前。

“看来你就是这里的‘技术总监’？”他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水平烂得可以。”

研究员的目光被迫移到凌斐身上，狂热迅速被不耐烦和恼怒取代：“滚开！劣等实验体！别妨碍我研究完美的素材！”

“完美的素材？”凌斐嗤笑，伸手指着周围这片庞大的、即将停摆的垃圾场，“把你这些破烂玩意儿弄到宕机，就是完美了？”

他又指向中央那个搏动的巨大容器：“还有这里面泡着的……能量逸散率高的吓人，结构脆弱得一碰就碎，这就是你的‘杰作’？”

每一句质疑，都像一把刀子精准地戳在研究员最偏执的神经上！

他的脸瞬间扭曲起来，嘶吼道：“你懂什么？！这是伟大的进化！是‘祂’的恩赐！是通往永恒的……”

“永恒的死机吗？”凌斐打断他，语气轻蔑，“连最基本的能量循环都搞不定，冗余系统一塌糊涂，错误堆积到都快自我格式化了，还有脸提永恒？”

他走上前，根本不理会被怼得脸色铁青、浑身发抖的研究员，目光落在那个巨大的核心容器上。【数据感知】反馈回的信息显示，容器内部那股庞大却混乱的能量核心处，有一个极其微弱的、被层层封锁和污染覆盖的……“原始接口”？

一个疯狂的念头瞬间闪过。

他没有试图去破解研究员那漏洞百出的防火墙，也没有去寻找什么密码。

而是直接抬起了手——那只曾经沾染过“他”之印记力量的手——将掌心，轻轻贴在了冰冷滑腻的容器外壁上！

同时，他调动起脑海中那新获得的、初级的【数据感知】能力，不是去解析，而是去……模仿！模仿之前那暗红晶体的波动频率，模仿那种令人作呕的、属于“他”的冰冷气息！

厉穹的瞳孔猛地一缩，上前半步：“您！”

凌斐却对他摇了摇头，眼神专注而疯狂。

奇迹般的……或者说，噩梦般的——

那原本对外界能量极度排斥的核心容器，在感知到凌斐掌心那微弱却“纯正”的模仿气息后，外壁的防御符文竟然闪烁了几下，迅速暗淡下去！包裹着内部那个“原始接口”的、厚厚的污染和数据淤泥，像是遇到了最高权限指令般，开始缓慢地、迟疑地……退散、剥离！

研究员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下巴几乎要掉下来，语无伦次地尖叫：“不……不可能！你怎么会有‘祂’的……最高……权限模拟？！这不可能！”

凌斐根本不理他，全部心神都沉浸在与那逐渐暴露出来的、“原始接口”的连接中。

大量的、破碎的、被掩埋了不知多久的信息流，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冲入他的脑海！

不再是冰冷的代码和数据。

而是画面！声音！片段！

—— 一个冰冷的、巨大的、遍布各种精密仪器的纯白色空间（远比这个地下工厂先进无数倍）。 ——一双戴着白色手套的手，正在操作台上调试着一块……熟悉的、锈蚀的金属牌。牌子上刻着的编号和符号清晰可见！ ——一个模糊的、背对着画面的、穿着白色长袍的身影，声音冰冷没有起伏：“……‘捕蝇草’项目第74次迭代……投入低阶副本【怨灵高校】进行环境测试……” ——画面切换：金属牌被随意丢弃在某个角落（正是李铭捡到的场景！）。 ——画面再变：李铭被拖入黑暗，金属牌被一只机械臂回收，而那白袍身影的身边，赫然站着……另一个“保安”！与地上死去的那个一模一样，但眼神更加冰冷，制服崭新！ ——最后一段模糊的信息：“……测试数据回收完毕……迭代失败……启动清扫程序……目标……彻底格式化……”

信息流戛然而止！

凌斐猛地收回手，踉跄着后退一步，脸色苍白，呼吸急促，大脑被那庞大的信息冲击得嗡嗡作响。

捕蝇草项目？迭代测试？清扫程序？格式化？

还有那个白袍身影……那个冰冷的、毫无情绪的声音……

虽然只是惊鸿一瞥，但那感觉……和他脑海中一闪而过的、那双冰冷的金色瞳孔……如此相似！

“原来……只是个……废弃的测试场……”凌斐喘着气，眼底却燃烧着彻悟的火焰，“真正的‘工厂’……根本不在这里……”

他猛地抬头，看向那个已经陷入呆滞和崩溃的研究员。

“你们……全部……”他声音沙哑，却带着冰冷的判决，“都只是……被丢弃的……失败实验品。”

“包括你那个‘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