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语老师的粉笔在黑板上哒哒地敲击,写下复杂的从句结构。阳光斜斜地铺满半个教室,灰尘在光柱里缓慢飞舞。空气燥热,混杂着旧书本和少年们汗湿的气息。
林野的笔尖悬在笔记本上方,久久未落。墨水在纸张上洇开一个小小的蓝点。
他无法思考。无法理解黑板上那些扭曲的字母。他的全部感官,像被无形的线拉扯着,死死钉在左侧那片空旷里。
空的桌椅。干净得泛着冷光。阳光毫无阻碍地侵略那片区域,将木头纹理照得清晰可见。
一丝极淡的、若有若无的甜腻气味,固执地盘踞在那里。像幽灵留下的印记。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胸腔闷痛。是错觉吗?因为过度紧张而产生的嗅觉记忆?他试图捕捉,那气味又飘忽不定,混在教室固有的味道里,难以分辨。
“……林野!”
英语老师拔高的声音像一根针,刺破了他周围的无形屏障。全班的目光瞬间聚焦过来。
他悚然一惊,笔尖在纸上划出一道歪斜的痕迹。
“重复我刚才讲的最后一点。”老师扶了扶眼镜,眼神带着明显的不悦。
林野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紧。他刚才一个字都没听进去。最后一点?什么最后一点?
冷汗从额角渗出。他下意识地垂下眼,避开那些视线,手指无意识地蜷缩。
就在他准备硬着头皮说“不知道”的时候,眼角的余光瞥见旁边空桌的桌肚深处。
那片阳光照射不到的阴影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极轻微地反射了一下光。
不是错觉。
是一个极其微小的、方正的轮廓。被刻意放在了最内侧的角落,需要特定角度才能瞥见。
他的呼吸骤然停止。
“……虚拟语气的倒装结构,强调……”英语老师似乎失去了耐心,自己说出了答案,语气带着失望,“上课认真点!”
周围的视线带着窃笑和漠然移开。老师转身继续板书。
林野却像被冻住了,血液逆流,四肢冰冷。他的目光死死锁着那片阴影里的微光。
是什么?
又是一颗糖?
还是别的什么?更糟糕的东西?
胃里一阵翻搅。他想立刻伸手进去,把那东西掏出来,看个究竟,却又被一种更深的恐惧攫住——如果真的是糖,如果他当众拿出来,周围的人会怎么想?会不会引来更多的关注和探究?会不会……触怒那个虽然不在、却仿佛无处不在的影子?
下课铃像救赎般响起。
老师刚说完“下课”,林野就像被弹簧弹起,猛地弯腰,手臂急切地探进那片冰冷的阴影里!
指尖触到了一个冰冷、坚硬、边缘整齐的金属物体。
不是糖。
他猛地将它掏了出来,攥在手心,冰凉的触感激得他一颤。
是一枚U盘。
纯黑色,没有任何商标和标识,哑光材质,冰冷而死寂地躺在他汗湿的掌心。
像一颗被精心打磨过的、现代化的铅块。
心脏狂跳起来,撞得肋骨生疼。这是什么?里面存了什么?江逾白留下的?什么时候放进去的?昨天清空座位的时候?还是今天早上,在所有人到来之前?
无数问题像毒蜂一样钻进大脑。
“喂,林野,打球去啊?”赵旭的大嗓门在耳边炸响,一只手重重拍在他背上。
林野吓得几乎跳起来,猛地攥紧拳头,将U盘死死藏在掌心,手忙脚乱地塞进裤兜。动作快得近乎狼狈。
“不了,”他声音沙哑,避开赵旭的视线,“……有点事。”
“操,你小子最近真他妈怪。”赵旭嘟囔着,被其他人拉走了。
教室里的人很快走得七七八八。喧闹声远去。
林野独自站在原地,掌心紧贴着裤兜里那枚冰冷的金属块,感觉它像一块烙铁,烫着他的皮肤,也烫着他的神经。
他需要一台电脑。立刻,马上。
他冲出教室,几乎是跑着奔向学校图书馆的电子阅览室。午休时间,里面人不多,只有零星几个学生在查资料,空气里弥漫着空调的冷气和旧电脑散发出的微弱热气。
他找了一台最角落、屏幕背对着其他人的机器,手指颤抖地开机,输入学号密码。
系统缓慢地启动。
等待的每一秒都无比煎熬。他不停地回头张望,疑心每一个经过的人,疑心摄像头后面是否有眼睛在注视。
桌面终于加载出来。
他深吸一口气,从裤兜里掏出那枚U盘。黑色的外壳吸收着阅览室惨白的灯光,像一个小小的黑洞。
插进去。
USB接口发出轻微的识别声。
电脑屏幕弹出一个窗口。U盘里只有一个文件。
一个音频文件。
文件名是空的,只有一个简单的数字:【0】。
林野的心脏停跳了一拍。指尖冰凉,悬在鼠标上方,微微发抖。
点下去吗?
里面会是什么?一段嘲弄的留言?一种他无法理解的噪音?还是……更可怕的东西?
汗水从额角滑落,滴在鼠标垫上,洇开一个小小的深色圆点。
他咬紧牙关,猛地移动鼠标,双击!
音频播放器瞬间弹出。进度条开始缓慢移动。
没有声音。
扬声器图标是亮着的,音量拉到了最大。进度条在走,时间数字在跳动。
但就是没有任何声音传出来。
一片死寂。
林野皱紧眉头,下意识地俯身靠近屏幕,怀疑是不是耳机孔出了问题,或者扬声器坏了。
他凑得极近,几乎把耳朵贴到了电脑音箱细密的网罩上。
就在他全神贯注试图捕捉任何一丝可能存在的、极其微弱的声响时——
“嗡——————!!!”
一声无法形容的、尖锐到极致的、仿佛能撕裂脑髓的高频噪音,毫无预兆地、以最大的音量,从音箱里猛地炸开!!!
如同冰冷的钢针,瞬间刺穿鼓膜,狠狠扎进大脑最深处!
“呃啊——!”
林野惨叫一声,猛地向后弹开,连带椅子一起翻倒在地,后脑重重磕在后面的电脑桌上,发出沉闷的巨响!
剧痛和恐怖的音爆同时席卷了他!眼前一片发黑,耳朵里只剩下那种足以摧毁一切的高频嗡鸣,疯狂地回荡,吞噬掉世界上所有的声音!
阅览室里其他学生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到,纷纷惊愕地转头看来。
“喂!你没事吧?” “怎么回事?什么声音?” “我刚才好像听到一声特别尖的……”
管理员也皱着眉快步走来。
但林野什么都听不清了。他的世界被那种恐怖的、毁灭性的嗡鸣彻底填满。他蜷缩在地上,双手死死捂住耳朵,痛苦地蜷成一团,身体不受控制地痉挛。
管理员扶起他,同学的嘴在一张一合,周围是模糊而关切或好奇的脸。
可他只听到一片尖锐的、无止境的盲音。像有无数只蝉在他颅内同时振翅,撕扯着他的神经。
他被半扶半抱着弄出阅览室,坐在走廊冰凉的休息长椅上。有人给他倒了杯热水,但他连杯子都握不住,水洒了一身。
过了不知道多久,那恐怖的高频噪音才渐渐减弱,蜕变成一种持续的、恼人的耳鸣。外界的声音像是从很远很远的水底模糊地传来。
“……同学?能听见吗?要不要去医务室?”
他茫然地抬起头,看着管理员一张一合的嘴,努力分辨着音节。
“……没……事……”他听到自己嘶哑破碎的声音,像破风箱。
周围的人渐渐散去。他独自坐在长椅上,冷汗浸透了校服,手脚冰凉,心脏还在疯狂地余悸未平地跳动。
那枚U盘……那个音频……
是报复。是警告。是一个冰冷的宣告——无论他逃到哪里,那个人的影响都能以最精准、最残酷的方式抵达。
他扶着墙壁,踉跄地站起身,世界还在轻微旋转。他需要回去。回去把那该死的U盘拔出来。
走回阅览室,那台角落的电脑还亮着屏幕,音频播放器已经关闭。U盘安静地插在接口上,黑色的,沉默的,像一个完成了任务的冷酷杀手。
他伸出手,指尖颤抖地,握住了它。
冰凉的金属触感。
就在他准备将它拔出的瞬间——
动作猛地顿住。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
电脑屏幕上,因为刚才的撞击和混乱,原本干净的桌面被晃动,露出了后面隐藏的……东西。
不是系统自带的壁纸。
是一张照片。
一张占据了整个屏幕的、高清的、色彩鲜活得刺眼的——
特写照片。
拍的是一颗奶糖。
和他之前见过的任何一颗都一模一样。裹着透明的塑料糖纸。
但这颗糖,被人用某种巨大的、残忍的力道,狠狠地捏碎了。
糖体四分五裂,白色的奶膏和细碎的糖渣从破裂的糖纸缝隙里挤压出来,黏腻地沾满了捏着它的……那只手的指尖。
那是一只冷白修长、骨节分明的手。
食指的指侧,有一道极细微的、已经愈合只剩淡淡粉痕的旧疤。
林野的呼吸彻底停了。
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成冰。
他认识那道疤。
他认得那只手。
那只手,曾经替他擦过眼泪,曾经捏碎过别人的手腕,曾经在他的卷子上写下提示,也曾经……将一颗同样包装的奶糖,塞进他的嘴里。
而现在,它以一种暴戾的姿态,碾碎了一颗糖。并将这粉碎的残骸,拍成一张冷酷的、充满无声威胁的壁纸,设置在了这台他必然会使用的电脑上。
像是在说——
看。
你,和它一样。
林野僵在原地,动弹不得。冰冷的恐惧感如同无数细密的针,从脊椎一路扎进大脑,冻结了他所有的思维和动作。
只有屏幕上那颗被捏得粉碎的糖,和那只熟悉又恐怖的手,无比清晰地、残忍地,烙印在他的视网膜上。
嗡鸣声还在耳边持续作响。
世界一片寂静的死海。
而他,正站在海底,看着一座糖骸堆砌的、无声的坟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