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燃猛地从床上坐起,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得肋骨生疼。
黑暗浓稠得化不开,窗外暴雨倾盆,雷声像巨锤一下下砸在鼓膜上。每一次闪电划过,都将房间映照得惨白一瞬,墙壁上扭曲的影子张牙舞爪。
冷。刺骨的冷。
不是雨夜带来的凉意,而是从骨髓里渗出的、冻结血液的寒意。他把自己蜷缩成更小的一团,牙齿不受控制地磕碰,发出细碎的咯咯声。被子裹得再紧也无济于事,那恐惧无孔不入,攥紧他的肺叶,呼吸变得艰难而破碎。
又一道惊雷炸开!
他剧烈地一颤,几乎呜咽出声,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这点疼痛来对抗那灭顶的、毫无缘由的恐慌。
就在这时——
“叩、叩、叩。”
窗户被敲响了。急促,蛮横,甚至带着点不耐烦,完全不同于雨点的杂乱。
陆燃猝然抬头,惊恐地望向声源。
闪电再次撕裂夜幕。
模糊的雨瀑之后,紧贴着玻璃的,是沈清远那张苍白的脸。雨水像小溪一样从他湿透的黑发上淌下,划过紧抿的嘴角和线条利落的下颌。他一只手死死按着右侧腰腹,指缝间隐约透出纱布的白色,另一只手成拳,正用力地捶着玻璃。
他的样子比昨天在器材室时更糟,脸色白得吓人,嘴唇甚至有些发青,唯有那双眼睛,隔着雨幕和玻璃,黑沉沉的,像烧着两簇幽暗的火,直直钉在陆燃脸上。
看到陆燃看过来,他捶窗的动作停了,嘴唇开合,用口型吼着什么。
雷声轰鸣。
陆燃读懂了。
不是“别怕”。
是——“开窗!快点儿!”
心脏还在失控地狂跳,冰冷的恐惧依旧缠绕着四肢百骸。陆燃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下床,踉跄着扑到窗边,手指颤抖得厉害,摸索了好几下才抓住窗栓,用力掰开。
狂风裹挟着冰冷的雨水劈头盖脸砸进来,瞬间打湿了他的睡衣。沈清远像一头敏捷又狼狈的豹子,单手一撑窗台,带着一身浓重的湿气和水腥味翻了进来,落地时却踉跄了一下,闷哼一声,重重靠在墙上喘气,按着腰腹的手背青筋暴起。
雨水迅速在他脚下汇成一小滩。
“你……”陆燃的声音卡在喉咙里,被又一记雷声淹没,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沈清远抹了把脸上的水,喘匀了气,才抬起头。他浑身湿透,黑发黏在额角,水珠不断从发梢滴落,看起来脆弱又危险。他的目光扫过陆燃苍白惊惶的脸和微微发抖的身体,眉头拧紧,语气是毫不掩饰的烦躁和……一丝极淡的别扭?
“吵死了。”他哑声说,像是抱怨这该死的天气,视线却落在陆燃身上,“这雷。”
他挪动脚步,似乎想靠近,但腰间的伤让他动作滞涩。他啧了一声,显得有些暴躁,最终只是烦躁地抓了把湿漉漉的头发,靠在墙边没再动,像一尊守着门的、湿透的煞神。
“能不能消停点。”他又嘟囔了一句,声音低了下去,更像是在自言自语,眼神却像黏在了陆燃身上,观察着他的每一丝反应。
奇怪的,那几乎要将陆燃撕裂的恐慌,竟然真的因为这不请自来的闯入和对方莫名其妙的抱怨,而被硬生生扯开了一道口子。冰冷的窒息感退潮般缓慢消退,虽然身体还在细微地发抖,心跳也依旧很快,但不再是因为纯粹的、无法理解的恐惧。
空气里弥漫着雨水的湿冷和沈清远身上淡淡的血腥味、药味,还有一种……独属于他的、带着侵略性的生气。
陆燃看着他那副狼狈不堪、却偏要摆出一副“老子烦透了”的模样的沈清远,喉咙发紧,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沈清远似乎缓过劲来了点,他低头看了看自己不断滴水的衣服,又瞥了一眼陆燃被打湿的睡衣前襟,眉头皱得更深。
“有毛巾么?”他问,语气理所当然,仿佛这是他家,“冷死了。”
陆燃沉默地转身,从浴室柜子里抽出两条干净毛巾,扔过去一条。
沈清远接住,胡乱地擦着头发和脸,动作间牵扯到伤口,又是一阵龇牙咧嘴。
雷声渐远,只剩下哗啦啦的雨声,敲打着窗棂和地面,反而衬得房间里一种诡异的安静。
沈清远擦得半干,把毛巾搭在脖子上,抬头看向依旧站在窗边、脸色恢复了些血色的陆燃。他嘴角动了动,那抹熟悉的、让陆燃头皮发麻的痞笑又慢慢爬了上来。
“喂,”他声音依旧沙哑,却带上了点戏谑,“刚才吓坏了吧?”
陆燃抿紧唇,不答。
“脸白得跟鬼似的。”沈清远啧了一声,视线落在他垂在身侧、微微蜷缩的手上,“……至于么。”
陆燃猛地抬眼瞪他,眼底那点残存的惊惧被怒火取代。
沈清远却像是没看见,反而扶着墙,慢慢直起身,朝他走近了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缩短,陆燃甚至能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潮湿寒意和那股挥之不去的、混合着药味的独特气息。
他低头,看着陆燃,灯光在他眼底投下深深的阴影,让人看不清情绪。
“不过,”他拖长了调子,声音压低,像羽毛搔过耳膜,“吓哭的样子……”
他顿了顿,目光在陆燃泛红的眼尾和湿润的睫毛上刻意停留了一秒,才慢悠悠地,带着十足恶劣的趣味,补充完:
“还挺带劲。”
“滚!”陆燃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被戳破的羞恼,一拳砸向沈清远的胸口——刻意避开了他受伤的腰侧。
沈清远没躲,结结实实挨了一下,反而低低地笑了起来,胸腔震动。他抓住陆燃还没来得及收回的手腕,掌心滚烫,带着潮湿的茧意。
“过河拆桥啊?”他挑眉,指腹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陆燃腕间细腻的皮肤。
那触感让陆燃浑身一僵,猛地抽回手,像被烙铁烫到。
沈清远看着空落落的手心,愣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地插回裤兜。
气氛再次陷入一种微妙的凝滞。只有雨声不休。
半晌,沈清远忽然没头没尾地开口:“喂,陆燃。”
陆燃警惕地看着他。
“文化节,”沈清远侧过头,看着窗外连绵的雨丝,侧脸线条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有些模糊,“义卖。”
“……”陆燃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提这个。
“我们一组。”沈清远转回头,语气不是商量,是通知,眼神却有些飘忽,像是有点不自在,“卖点什么。”
陆燃想也没想:“我跟你?”
“怎么?”沈清远挑眉,“委屈你了?”
“不。”陆燃冷声拒绝,“没空。”
“由不得你。”沈清远哼笑一声,带着惯有的霸道,“周予林煜那俩肯定黏一块,简一一心扑在策划上,你刚来,除了我,谁带你?”
“我不需要人带。”
“我需要。”沈清远理直气壮,指了指自己还疼着的腰,“伤残人士,需要照顾。”他往前又凑近半步,几乎能感受到彼此呼吸的交错,“而且,你不是挺会照顾人?”
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陆燃刚才给他包扎好的腰部。
陆燃被他堵得说不出话,耳根又开始不争气地发热。他发现自己根本说不过这个无赖。
“就这么定了。”沈清远一锤定音,心情似乎好了不少。他转身,重新走向窗口,雨水已经小了很多。
他利落地翻上窗台,湿透的衣服勾勒出挺拔劲瘦的背部线条。
“走了。”他回头看了陆燃一眼,嘴角噙着那抹让人牙痒的笑,“记得想摊位。想不出来……”他拖长声音,恶劣地威胁,“我就告诉全班,你怕打雷怕得要哭。”
话音未落,他人已经消失在窗外,融入淅沥的夜雨中。
陆燃冲到窗边,只看到楼下一个小黑点敏捷地落地,很快消失在巷口。
“沈清远……你个王八蛋!”他对着空荡荡的雨夜低吼,气得手指发抖。
窗外,雨渐渐停了。云层散开,露出几颗疏朗的星。
房间里似乎还残留着那个混蛋带来的潮湿、血腥和那股挥之不去的侵略性气息。
陆燃站在窗边,很久都没有动。手腕上刚才被握住的地方,那片皮肤依旧残留着被摩挲过的、古怪的灼热感。
还有心跳。
一下,一下。
沉重而清晰,敲打着刚刚恢复寂静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