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馆阅览室的空气凝滞成冰冷的固体,将林野牢牢封存在屏幕前。那颗被捏碎的奶糖,那只熟悉的手,像一场无声的爆炸,摧毁了他最后残存的侥幸。
嗡鸣还在耳道深处持续,但已经蜕变成一种遥远的、麻木的背景噪音。世界被隔在一层厚厚的、扭曲的毛玻璃后面。管理员似乎又过来询问了什么,同学的嘴在一张一合,但他只看到模糊的影像,听到沉闷的、意义不明的嗡嗡声。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抬起手,拔下那枚滚烫的U盘,又是怎么机械地收拾好东西,在一片模糊的关切或好奇的目光中,踉跄地走出阅览室,穿过走廊,走下楼梯。
阳光刺眼。操场上奔跑呼喊的声音像是从另一个星球传来。他麻木地走着,凭着肌肉记忆挪向教室的方向。
手一直紧紧攥在裤兜里,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僵硬发白。那枚U盘冰冷的金属边缘硌着掌心,像一块永远不会融化的寒冰,又像一个刚刚被烙下的、耻辱的印记。
教室里的喧闹在他推门而入的瞬间,诡异地低落了一瞬。无数道目光落在他苍白失神的脸上,又迅速移开,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回避和细微的窃窃私语。他刚才在图书馆的失态,显然已经以光速传遍了小半个年级。
他无视了所有视线,径直走向自己的座位。脚步虚浮,像是踩在棉花上。
坐下。左侧的空位依旧散发着那股若有若无的甜腻气息,混合着阳光晒烤木头的味道,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混合体。
他把手从裤兜里抽出来,U盘暂时放回了深处。指尖冰凉。
下午的课表是物理和化学。老师讲了什么,他完全不知道。他只是低着头,目光空洞地盯着摊开的课本,手指无意识地在纸页边缘摩擦,留下汗湿的褶皱。
每一次教室门的开合,每一次走廊传来的陌生脚步声,甚至每一次窗外树叶不正常的晃动,都能让他心脏骤停一瞬,全身肌肉绷紧,疑心下一秒就会看到那个身影重新出现在门口。
但没有。那个座位一直空着。像一个刻意保留的、嘲讽的舞台。
煎熬持续到放学铃响。
他几乎是第一个冲出了教室,低着头,避开所有可能的目光和交流,只想尽快逃离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
回家的路变得格外漫长而清晰。每一步踩在地面的触感,每一次呼吸带起的空气流动,都被放大到极致。他的感官变成了一台过度灵敏的雷达,疯狂扫描着周围的一切,试图从最日常的景象里捕捉到一丝不寻常的波动。
小区门口的地垫。干净的。 楼道。空无一人。 自家门锁。完好无损。
他颤抖着打开门,温暖的灯光和饭菜香气涌出。母亲的声音从厨房传来,询问他今天怎么样。
他含糊地应了一声,声音嘶哑得自己都陌生,低着头快速换鞋,逃也似的钻回自己的房间,反锁了房门。
背靠着门板,他大口喘气,冷汗这才后知后觉地浸透后背。
安全了? 暂时……安全了?
他走到书桌前,台灯的光晕驱散一小片黑暗。他犹豫了一下,还是从裤兜里掏出那枚U盘,像扔烫手山芋一样把它丢进最底下的抽屉深处,用几本厚重的旧杂志死死压住。
仿佛这样就能将它彻底封印。
做完这一切,他才稍微松了口气,脱力般地倒在床上。疲惫如同潮水般淹没上来,带着劫后余生的虚脱。
窗外天色渐暗,城市华灯初上。
母亲敲门叫他吃饭。他磨蹭了一会儿,才开门出去。
晚餐的气氛有些沉闷。母亲似乎察觉到他情绪极度糟糕,没有再追问他学校的事,只是不住地给他夹菜。他味同嚼蜡地吃着,食不知味。
吃完饭,他主动帮忙洗碗。水流哗哗,冲刷着碗碟上的油污。他盯着泡沫,精神依旧恍惚。
“小野,”母亲擦着手走过来,语气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你那个……耳朵不太好的同学,是不是转学了?”
林野的动作猛地一僵,手里的盘子差点滑脱。他倏地转头看向母亲,心脏狂跳:“……你怎么知道?”
“哦,就下午买菜碰到对门张阿姨,她孙子不是跟你同年级不同班嘛,听她说的。”母亲没注意到他瞬间煞白的脸色,自顾自说着,“还说是因为竞赛保送,直接去大学了?哎,真是厉害啊,那样的孩子……可惜就是……”
母亲后面惋惜的话,林野一个字都没听进去。血液轰隆隆地冲上头顶,又瞬间冰冷地褪去。
对门张阿姨的孙子?那个瘦小的、戴眼镜的、他几乎没什么印象的男生?
江逾白转学的消息,已经以这种家常闲谈的方式,渗透进了他最后这片自以为安全的领域。
他猛地关掉水龙头,水流声戛然而止。死寂瞬间降临。
“妈,”他打断母亲,声音干涩紧绷,“我……我有点累,先回屋了。”
不等母亲回应,他几乎是冲回了卧室,再次反锁了门。
背靠着门板,滑坐下去。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一下下地撞击,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异常清晰。
他抬起手,用力捂住耳朵。
可是没有用。
那持续的低频耳鸣还在,像背景噪音一样顽固地盘踞着。
更可怕的是,他总觉得,在这片耳鸣之下,在这片夜晚庞大的寂静里,隐藏着别的……东西。
另一种频率的、更细微的、几乎不存在的声音。
像是一种无声的叩击。来自很远,又来自很近。
来自楼下?来自窗外?来自……墙壁内部?
他屏住呼吸,全身的神经都绷紧到了极致,试图捕捉那可能根本不存在的声响。
只有一片虚无的死寂。和他自己狂乱的心跳。
是幻觉。一定是幻觉。他被逼得太紧,开始出现幻听了。
他用力甩了甩头,试图驱散这荒谬的念头。挣扎着爬起来,坐到书桌前,胡乱抽出一本练习册摊开,试图用习题来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
台灯的光圈下,字母和数字扭曲跳跃。
他看了半天,一个字都没读进去。
那股甜腻的气味,似乎又隐隐约约地飘了过来。很淡,却执拗地钻进鼻腔。
他烦躁地抬起头,四下搜寻气味的来源。
窗户关得很紧。门缝也塞住了。桌子上除了书本文具,什么都没有。
他的目光最终落回了桌面上那本摊开的练习册。
纸页间,似乎夹着什么东西,让那一页微微鼓起。
他的呼吸微微一滞。
手指有些发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掀开了那页纸。
下面,压着一小片……糖纸。
不是完整的。是被精心裁剪过的,只有指甲盖大小,边缘整齐锋利。透明的塑料糖纸,在台灯下反射出一点微弱、冰冷的光。
像一只被压扁的、透明的昆虫尸体。
林野的瞳孔骤然收缩。
它是什么时候在这里的?! 早上他离开时绝对还没有! 谁放的?!
巨大的惊恐瞬间攫住了他。他猛地挥手,将那本练习册连同那片糖纸狠狠扫落到地上!
书本撞在地板,发出沉闷的响声。
“小野?”母亲担忧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没事吧?”
“……没事!”他几乎是尖叫着回应,声音劈叉,“东西掉了!”
门外沉默了一下。“早点休息,别学太晚。”
脚步声渐远。
林野喘着粗气,死死盯着地板上那本摊开的练习册,和那片滚落出来的、反射着幽光的糖纸。
冰冷的绝望如同无数细密的针,刺透皮肤,扎进血管,随着血液流遍全身。
他完了。
他真的完了。
那个影子根本没有离开。他只是换了一种更隐蔽、更无处不在的方式,继续这场漫长的凌迟。
这一夜,林野睁着眼直到天亮。任何一点细微的声响——水管的滴答、楼板的吱呀、甚至远处隐约的警笛——都能让他惊跳起来,竖耳倾听,在极度的恐惧和疲惫中反复煎熬。
第二天早上,他顶着两个浓重的黑眼圈走出卧室,脸色灰败得像生了重病。
母亲吓了一跳,担忧的话到了嘴边,却又被他身上那种拒绝交流的冰冷气息堵了回去。
他沉默地吃完早餐,沉默地背上书包。出门前,他的目光死死在地垫上停留了几秒。
空的。
他稍微松了口气,却又更加不安。
走到小区门口,他下意识地伸手摸向书包侧袋。
空的。
没有糖。
心脏却沉得更深。
这种“正常”,比直接的恐吓更让人毛骨悚然。
他低着头,加快脚步走向公交站。晨光很好,路上行人匆匆。但他只觉得每一道掠过的身影都可疑,每一扇窗户后面都可能藏着一双眼睛。
就在他快要走到站台时,脚步猛地顿住。
公交站牌的金属立柱上,齐他眼睛的高度,贴着一张崭新的、巴掌大的都市牛皮癣广告——【通下水道、快速开锁】。
而在那张小广告空白处的边缘,有人用极细的银色记号笔,画了一个小小的、极其简单的图案。
一个圆圈,里面点了一个点。
和他之前在卷子上看到的那个红色标记,一模一样。
像一只注视着的眼睛。
又像一颗糖。
林野的血液瞬间凉了半截。他猛地抬头,惊慌地环顾四周。
上班族低头看着手机,学生打着哈欠,等车的人面无表情。没有任何人注意到这个微不足道的细节。
只有他。
只有他看见了。
这是一个标记。一个路标。一个只有他能懂的、冰冷的问候。
公交车摇摇晃晃地驶来,停靠。人群涌动上车。
林野僵在原地,看着那扇敞开的、如同怪兽巨口般的车门。
他知道,踏上这辆车,就是踏向下一个未知的、被精心标记好的恐怖站点。
但他没有选择。
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然后,低着头,跟着人流,挤了上去。
车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
发动机轰鸣。
车子驶离站台。
站牌立柱上那个小小的银色标记,在晨光中,一闪。
一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