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含玉的手还悬在半空,铜哨贴着唇边,风沙打在脸上,她没动,也没收哨。
对面那人影也没动,手里的铜哨依旧对准她,像两把刀在风里比着谁先出鞘。
老周低声咳了两下,嗓子里像是卡着沙砾:“这人……不是商队的路数。”
“也不是流民。”顾尘疏从马背上滑下来,蹲在沙地边缘,指尖沾了点湿泥,在地上划了个弧,“钦天监夜巡换岗,三更击哨,两短一长,是他。”
柳含玉缓缓放下铜哨,声音压得极低:“他们要的是‘看得见的人’,不是我们。”
顾尘疏眼睛一亮:“所以咱们给他们一个‘看得见’的。”
他反手从腰间皮卷里抽出炭笔,摊开一张薄羊皮纸,笔尖刷刷几下,一个披斗篷、戴面纱的身影跃然纸上,手里还举着铜哨,站姿和柳含玉一模一样,连左肩微沉的习惯都画了进去。
“你这手速,不去勾栏画春宫图真是可惜了。”老周盯着画,嘟囔。
“小生这双眼睛,看过三千佳丽,只为你一人落墨。”顾尘疏头也不抬,笔尖一转,在画角添了行小字,“理刑司女官柳氏,奉令彻查黑沙口贡品失序事。”
柳含玉瞥了一眼:“写这么清楚,他们能信?”
“信不信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得‘看见’。”他吹了吹画纸,从怀里摸出个小瓷瓶,倒出点透明药水往纸上一泼,画纸微微泛光,人影竟像活了一样,随光线晃动,影子还会微微偏移。
“这玩意儿能撑多久?”
“两个时辰。”顾尘疏卷起画,“够他们调兵、布防、自乱阵脚。”
柳含玉点头:“那就让他们忙去。”
三人退后百步,顾尘疏换上驿卒的灰袍,背着公文匣,大摇大摆往沙丘走去。对面人影迟疑片刻,终于收了铜哨,转身隐入沙丘后。
“他去报信了。”老周说。
“正好。”柳含玉解下官服外袍,从包袱里翻出件洗得发白的青布衫,“咱们走侧道。”
老周也换了身破旧郎中打扮,背上药箱,手里拄着根枯枝,腰弯得比驼峰还厉害。柳含玉则披了件粗麻斗篷,脸上抹了灰,手里拎着个竹篮,里面装着几把干草药。
“你这扮相,像刚从坟里爬出来的。”老周瞅她。
“那你呢?上辈子就是个药渣。”她回嘴。
两人绕过主道,从一片枯胡杨林穿行,远处沙鸣谷的哨卡已隐约可见。顾尘疏那边刚被放行进前哨,守卫头领接过公文匣,打开一看,脸色顿时变了。
“理刑司的人来了?”
“不止。”顾尘疏指了指画,“人就在黑沙口,天亮前就得进谷,说是贡品有问题,要当场开验。”
头领盯着画上那道随光晃动的人影,眉头拧成疙瘩:“这画……怎么还会动?”
“官府新配的‘活录图’,专防伪造。”顾尘疏一脸正经,“您要是不信,可以对着太阳照照,影子会变。”
头领照做,果然见人影偏了半寸,倒吸一口凉气:“真神了。”
“所以赶紧准备吧。”顾尘疏拍拍他肩膀,“别等人家到了,你们连贡品清单都拿不出来。”
一会儿,柳含玉和老周已混进谷口外围的药草摊群。几个守卫正在盘查进城的商贩,见他俩这副模样,连问都懒得问。
“库房在哪儿?”柳含玉低声问。
老周抬手一指:“西北角那排红土墙,门口挂铜铃的,就是。”
“守得严吗?”
“三班轮哨,一刻换岗。”老周从药箱夹层摸出个小铜管,“但有个规矩——凡是送药的郎中,可以进库房登记药材,顺便给守卫治治腰疼腿酸。”
柳含玉挑眉:“你早算好了?”
“我验了一辈子尸,知道人活着的时候,哪块骨头最容易坏。”他咧嘴一笑,把铜管塞她手里,“探针,加长版,能伸三尺。”
她收好,又问:“怎么引开守卫?”
“交给我。”老周咳嗽两声,突然身子一歪,扑通跪地,手拍地面,“哎哟——我这老毛病又犯了!心口堵,喘不上气!”
守卫闻声围过来,七嘴八舌:“又是这老郎中?”
“快让他进库房歇会儿,别死在门口惹晦气。”
柳含玉扶着老周往里走,顺手把探针藏进袖中。库房内堆满木箱,每口都贴着封条,写着“贡茶”二字。
她目光一扫,锁定了三口编号带“壬”字的箱子——和顾尘疏画中暗记的编号一致。
老周躺在角落草堆上哼哼,守卫递来碗热水,她接过,顺手把碗底一抹,留下个极淡的指印。
“待会儿顾尘疏要是来画图,让他看这个。”她低声说。
话音未落,外面传来脚步声,顾尘疏提着画箱进来,笑嘻嘻地:“奉令绘制贡品图录,请行个方便。”
守卫摆手:“去吧去吧,别碰封条就行。”
顾尘疏走到那三口箱子前,打开画箱,五指染着不同颜色,笔尖轻扫箱体,一边画一边随口问:“这贡茶运去京城,皇上喝得惯吗?”
“闭嘴画画。”守卫呵斥。
他耸耸肩,继续描摹,指尖在颜料里一蘸,悄悄混入点磷粉,在画角标了三个小点,又在箱缝处画了道虚线。
画完,他收笔,笑问:“能打开看看吗?听说今年的茶特别香。”
“滚。”守卫推他出去。
门一关,柳含玉立刻起身,趁守卫不备,从袖中抽出探针,对准其中一口箱子的接缝,轻轻一刺。
针尖入缝半寸,抽出时带出些暗红粉末。她捻了捻,凑近鼻尖——朱砂混着龙脑,还有股焦发味。
“人发烧过的。”她低声道。
老周睁开眼:“和人皮地图上的引媒一样?”
“一样。”她把粉末包进纸角,“三箱贡茶,只有一箱有问题。他们用‘贡品’打掩护,实际运的是勾魂的料。”
“那咱们现在走?”
“不。”她把纸角塞进鞋底,“先让顾尘疏把画送出去。”
顾尘疏刚出库房,就被头领拦住:“画拿来我看看。”
他笑眯眯递上画册,头领翻到贡品页,只见画上箱子排列整齐,题款写着:“贡物安,民心定。”
“画得不错。”头领点头,“送去钦天监备案吧。”
“得嘞。”顾尘疏接过画,转身就走,却故意在签收簿上按了个清晰的指纹。
头领盯着那指纹,若有所思。
片刻之后,柳含玉和老周从侧门溜出库房,正要撤离,忽听身后一声喊:“那个郎中!站住!”
守卫追了出来。
柳含玉不动声色,从竹篮里抓了把药渣往后一扬。药粉遇风散开,守卫猛地打了个喷嚏,脚下一滑,摔进水沟。
“走!”她拽着老周快步穿出胡杨林。
远处,顾尘疏站在沙丘上,见两人脱身,转身对守卫说:“我得去追柳大人汇报,这画得亲手交到她手里。”
“她不是在黑沙口吗?”
“所以我得快点。”他翻身上马,冲着沙丘外扬鞭,“不然赶不上天亮验货。”
马蹄扬沙,他回头望了一眼哨卡,嘴角微扬。
柳含玉在林外接应,见他脱身,点头:“画交出去了?”
“交了。”顾尘疏递过画册,“背面有库房布局和异常箱体位置,用隐形颜料写的。只要对着火光一照,全看得见。”
老周接过画,眯眼看了看:“他们要是发现你留下指纹呢?”
“发现才好。”顾尘疏笑,“他们以为抓住了画师,就会放松对两个老病郎中的警惕。咱们现在走,他们反倒不会追。”
柳含玉从鞋底取出纸包,打开,粉末在风中微微泛红。
“证据到手了。”她说。
“下一步呢?”顾尘疏问。
她抬头看向沙鸣谷深处,那里有座半塌的土庙,庙门上挂着一串铜铃,随风轻响。
“去庙里看看。”她说,“那串铃,和铜哨是一个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