针尖刺破纸面的那声“嗤”,像是划开了什么看不见的线。
柳含玉没动,手指还捏着银针,眼睛死死盯着货单上那一道新裂的细痕。风从石缝钻进来,吹得那纸边微微颤,可她心里那根弦,比纸还绷得紧。
“你画完了?”她忽然问。
顾尘疏正蹲在地上,左手掌心糊着泥,右手拿炭条在岩壁上勾最后一笔阵型线。听见这话,手一抖,线条歪了半寸。
“完了。”他舔了下干裂的嘴唇,“就差个角,但我记得清,左边第三根地脉偏了七寸,跟‘漕’字押运队的路线对得上。”
柳含玉点头,把货单折好塞进怀里,转身去扶老周。老头儿靠在石头上,脸色灰得像蒙了层尘,呼吸又浅又短,刚才咳出的血已经干在嘴角。
“再走一段。”她说。
“你还走得动?”顾尘疏撑着地想站起来,腿一软又跪了下去,“我这手快废了,你肋骨那一下也不轻吧?老周更不行……咱们仨,现在是两残一硬撑。”
“硬撑也得撑到能喘口气的地方。”柳含玉咬牙把老周往肩上扛,“你闭嘴跟着就行。”
顾尘疏没再说话,捡起半截炭条塞进袖口,一瘸一拐地跟上。
他们沿着山脚往南挪了小半里,终于在一处断崖底下找到个窄洞。洞口被枯藤遮了大半,往里探头,勉强能站下三人,地上还有前人留下的灰烬,干的。
“就这儿了。”柳含玉把老周轻轻放平,自己一屁股坐下,喘得胸口发闷。
顾尘疏扒拉开藤条,回头看了眼外头的天色:“日头快上中了,再过两个时辰,钦天监的人要是顺脚印追来……”
“他们不会。”柳含玉一边解官服袖扣,一边说,“那群人怕的不是我们逃,是门开了。他们一见异光就封阵,说明那门背后的东西,比我们更让他们慌。”
顾尘疏咧了下嘴:“所以咱们现在是‘顺便被通缉’?”
“对。”她撕下里衣布条,“现在,把手伸出来。”
“啊?”
“你那手烧得不成样,再不处理,明天连炭都拿不住。”
顾尘疏缩了下手:“疼。”
“疼也得治。”柳含玉冷笑,“你要是画不了图,我拿你脑袋当砚台使。”
顾尘疏哀嚎一声,还是把左手递了过去。她拿银针挑开焦皮,顾尘疏疼得直抽气,嘴上还不闲着:“我说柳大人,您这手法,跟验尸时一个劲儿啊,轻点,我还想留点皮当画布呢。”
“想得美。”她往伤口抹了点药粉——是从老周药箱残骸里扒出来的,“这还是你上次拿尸毒画符省下的,省着点用。”
“感情我那会儿是自救?”顾尘疏龇牙咧嘴,“早知道该多画两笔。”
柳含玉没理他,转头去看老周。老头儿闭着眼,呼吸越来越弱,脖子边的脉搏几乎摸不到。她伸手探他后背,湿的,全是血。
“不好。”她低声说。
“怎么?”顾尘疏也紧张了。
“箭伤震了内腑,血没止住。”她抽出三根银针,迅速封住老周肩井、膻中、命门三穴,“得马上施针引血,不然撑不过今晚。”
顾尘疏瞪眼:“你不是只会验尸时扎针吗?救人你行不行啊?”
“行不行,现在没得选。”她深吸一口气,“你拿炭条,把我下针的位置记下来。万一我错了,你还能照着改。”
顾尘疏一愣,随即点头,从怀里摸出炭条,在岩壁上画了个小人轮廓。
柳含玉指尖微颤,把第一根针缓缓刺入老周背部“膈俞”穴。针尖入肉,她低声说:“此针,引淤血下行。”
第二针落进“肝俞”,她声音更轻:“此针,护肝气不散。”
第三针悬在“肾俞”上方,她停了两息,才缓缓送入:“此针……是让我娘知道,她的针法,没断在我手里。”
顾尘疏手一抖,炭条在墙上划出一道长痕。
洞里静得只剩火苗噼啪响。刚才他用折枝搭了架子,柳含玉割了外袍下摆蒙上去挡风,总算把干苔点着了。火光映着她侧脸,冷得像铁,可眼神却稳得惊人。
一炷香过去,老周的呼吸终于稳了些,嘴角也不再渗血。
顾尘疏松了口气:“活了。”
柳含玉拔下最后一根针,手一软,差点栽倒。顾尘疏眼疾手快扶了一把:“别逞强了,你也快到头了。”
“我没到头。”她甩开他,从怀里抽出货单,摊在地上,“现在,干活。”
“现在?老周刚稳住,你又要折腾?”
“越乱的时候,越得把脑子理清。”她拿银针尖,沿着货单上“漕字三队”四个字划过,针尖顺势一挑,纸面裂开一道细缝,正好与顾尘疏画的阵图上某条地脉线重合。
“看。”她指着那条线,“货单上的运输队编号,走的是二十年前漕运总督的旧道。而这条地脉,是秘道里钦天监布阵的主脉。他们不是随便选的路,是用老路子的壳,走新走私的货。”
顾尘疏凑近看:“所以那批‘贡金三十锭’,根本没进国库?”
“进了,但转了个圈。”她冷笑,“打着‘贡品’名头,用漕运押运队的编号,走皇陵秘道,最后落到西域商队手里。红蝎纹是标记,也是掩护。”
“那咱们现在怎么办?回开封调旧档?”
“不行。”她摇头,“我们一回去,就是送上门。钦天监敢在皇陵动手,就说明他们不怕我们查旧案。他们怕的是——旧案和现在的事,被人连起来。”
顾尘疏眯眼:“所以……我们得让他们以为,我们还没连上?”
“对。”她抬头,火光映在眼里,“我们得装傻。”
“装到他们松懈?”
“装到他们主动露破绽。”她站起身,拿炭条在洞壁湿泥上抹出一块平地,开始画。
第一圈,她画了个小圆:“皇陵核心,钦天监掌控。”
第二圈套上去:“漕运旧案,账面亏空,实为暗道转运。”
第三圈再扩:“西域商队,红蝎为记,走钦天监批的‘贡品’通道。”
她退后一步,盯着三环图,忽然抬手,用银针尖狠狠戳破最外圈。
“我们从这儿下手。”她说,“让他们觉得,我们只盯住了商队,没往里挖。”
顾尘疏看着那破洞,忽然笑了:“你这是要当鱼饵?”
“不。”她摇头,“我是要当渔夫。只不过,先让他们觉得我是个笨的。”
顾尘疏啧了声:“你这招,损。”
“损但管用。”她把针收回囊中,目光扫过地上的货单、墙上的阵图、昏迷的老周,“他们以为我们重伤逃命,狼狈不堪。可我们已经看清了路。”
顾尘疏低头看自己烧伤的手,喃喃道:“那我这手……还得画下去。”
“当然。”她看了他一眼,“你不是说,闭眼都能画?”
“那是以前。”他苦笑,“现在闭眼,全是火。”
柳含玉没说话,走过去,从怀里取出一小包药粉,倒在他掌心:“这是老周最后留的‘凝神散’,抹上,能压住痛。”
顾尘疏一愣:“你不留着给老周?”
“他现在靠针吊着命,用不着这个。”她淡淡道,“你得清醒,得画下去。你要是倒了,我们连最后的眼都瞎了。”
顾尘疏低头看着掌心那点白粉,忽然觉得手不那么疼了。
火光跳了跳,映得岩壁上的三环图忽明忽暗。
柳含玉蹲下身,用银针在泥地上划出一条新线,从外圈直插内环。
“他们以为我们在外围打转。”她低声说,“但他们不知道,我已经摸到了门缝。”
洞外,风穿石缝,发出低鸣。
柳含玉站起身,拍了拍手:“休息一个时辰,然后动身。”
“去哪儿?”
“回开封。”她看着昏迷的老周,“先报官,说我们遇袭,证据尽失,束手无策。”
顾尘疏咧嘴:“演得够惨。”
“惨到他们放松警惕。”她冷笑,“然后,我们再悄悄回来,把他们最不想让人看的东西,一寸寸挖出来。”
顾尘疏撑着地想站起来,忽然闷哼一声,左手一软,炭条掉在地上。
柳含玉弯腰捡起,塞回他手里。
他的手指颤抖着,却死死攥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