账房先生提着灯笼站在三步外,光打在他脸上,半明半暗。
“你昨夜,去过东角几回?”
柳含玉低着头,手指悄悄掐进掌心,借着痛感压住心跳。她咳了一声,“只一回,解手罢了。”
那人没动,灯笼的光在她脚边晃了晃。
“那你解手,解到第三车底下?”
她肩膀一颤,像是被吓着了,整个人缩了缩,声音发抖:“我……我蹲得偏了点,风大,没看清……”
账房冷笑:“偏得可真巧。”
她没抬头,只抬起手抹了把脸,顺势擦掉额角的冷汗,“我身子虚,站不稳,摔了一跤……”
那人盯着她看了两息,终于转身走了。
她站在原地,没动,直到脚步声彻底消失,才慢慢松开掐着掌心的手。掌心那道裂口又渗血了,混着药膏黏糊糊的。她低头看了眼,没管。
天快亮了。
她拖着粪车往马厩走,路过东角第三车时,故意绊了一下,手扶住车底。银针从发髻滑进指尖,轻轻一挑,刮下一点金箔碎屑,混着粪渣黏在针尖。她收回针,塞进袖口,顺手把袖口的破布条往下拉了拉,遮住手腕。
回马厩后,她蹲在角落,把针尖的碎屑抖进一个空药膏罐里,又从怀里摸出半块干粮,掰开,把罐子塞进去,重新包好。
这东西不能丢,也不能藏在身上。
她把干粮放回包袱,又从包袱底层抽出一块破旧内衬布,用炭灰在上面写:“甲辰年七月初三,陇西道特许通行,批文编号钦天监乙字。”
写完,她把布条折成指甲盖大小,塞进鞋底夹层。
中午歇脚,车队停在驿站外。她看见顾尘疏又在道边摆摊,这次画的是“寒江独钓”。
她走过去,掏出五文钱:“这幅,我要了。”
顾尘疏接过钱,眼皮都没抬,低声道:“他们盯你盯得紧,账房已经报了管事,说你动作不像是病妇。”
她冷笑:“那他怎么不说他自个儿半夜换封条的动作才叫利索?”
顾尘疏抬眼看了她一下:“你还看见了?”
“不止。”她把画卷好,夹在胳膊底下,“火漆印角上有蝎纹,和教坊司那歌女后颈的一模一样。”
顾尘疏沉默两秒,从袖里摸出一张小纸条,塞进她手里:“听雪楼查了,甲辰年批文档案被人调走过,现在查不到原件。”
她捏紧纸条:“那‘乙’字暗记呢?”
“钦天监内部密档编号,只有裴明玄亲信能调用。”
她眼神一沉。
顾尘疏又道:“还有,‘红蝎’不是普通标记,是西域蝎心族的部族图腾。三十六部里最狠的一支,专做跨境买卖,官府从没抓到过实证。”
她冷笑:“现在有了。”
“但这事不能报。”顾尘疏压低声音,“牵扯边疆,一报上去,就是政事堂的案子,你一个理刑司女官,扛不住。”
她没说话,把纸条塞进嘴里,嚼碎,咽了。
下午车队启程,她一路沉默。夜里轮她值岗,她照常去货栈角落蹲着,手里的扫帚有一下没一下地动着。
脑子里却在转。
批文是假的,但盖的是真印;运输走的是钦天监特许通道,但货是私吞的皇贡;经手的是西域商队,背后却是皇室成员在收货。
这不是走私。
这是明着洗钱。
她忽然想起母亲手札里一页残纸——二十年前漕运总督案结案文书上,审批印章旁边,也有个“乙”字。
她从怀里摸出那页残纸,借着月光看。字迹已经模糊,但那个“乙”字的顿笔角度,和陆青崖早年画案卷的笔法,一模一样。
不是巧合。
是同一个人,同一套体系,从二十年前一直延续到现在。
她把残纸收好,又从包袱里翻出一块破布,用炭条在上面画:
钦天监批文 → 西域商队运输 → 教坊司掩护 → 皇室私库接收。
末端画了三个圈:两个是皇叔,一个是漕运世家的家主。
她盯着那三个圈看了很久,忽然笑了。
笑得有点冷。
原来她查的不是一桩案子。
是整个朝廷的脓疮。
她把布收起来,塞进内衬夹层。
第二天夜里,她借口肚子疼,求管事让她去镇上药铺抓药。管事犹豫了一下,点了头。
她拎着药包回来,路过镇口香炉,趁人不注意,把写有批文编号的布条塞进炉灰里。
香炉旁有个乞丐,低头坐着,不动声色地把灰拨了拨,盖住布条。
她走远后,那乞丐起身,消失在巷子里。
三天后,顾尘疏在路边等她。
“听雪楼回了。”他递给她一张新纸条,“甲辰年批文确系伪造,但用的是真印模。当年漕运总督案的结案文书,审批人也是‘乙’字编号,经手人是裴明玄的心腹。”
她接过纸条,没看,直接塞进嘴里,嚼了两下,咽下去。
“还有。”顾尘疏低声说,“金箔的流向,和当年漕银失踪的路径,完全一致。都是从陇西道出,经三原县,转入皇城西角库。”
她眼神一凛。
西角库,名义上是废品回收处,实际是某些皇室成员的私库。
她终于把最后一块拼图放上了。
这不是冤案。
是连环贪腐,用命铺路,用权遮天。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心那道裂口还在渗血。
她忽然想起老周躺在山洞里,咳着血说“门不能开”的样子。
也想起父亲当年,因为替人申冤,被贬出京,死在流放路上。
她爹当年查的,是不是就是这个?
她没再往下想。
想多了,会怕。
但她不能怕。
她从包袱里翻出三张薄纸,一张交给顾尘疏:“转交听雪楼,若我出事,七日内公开。”
第二张,她塞进老周的药箱夹层——药箱早就修好了,她一直带着。
第三张,她卷成细条,塞进发髻里的银簪空心处。
簪子是空的,她早就知道。
母亲留给她的,不只是这支簪,还有簪子里藏过的证据。
她在每张纸上都写了一句话:
“若我暴毙,开封府卷宗第七柜第三格,有母遗书。”
顾尘疏看着她:“你这是留遗言?”
“不是遗言。”她把银簪重新插进发髻,“是保险。”
“万一你死了,证据也活不了呢?”
她抬眼看他:“那你就得活着。”
顾尘疏愣了下,笑了:“你这话,可不像是个官说的。”
“我本来就不像。”她站起身,拍了拍衣角的灰,“一个病得走不动路的寡妇,能干出什么大事?”
顾尘疏收起笑:“可他们已经开始清人了。”
“清人?”
“昨天夜里,两个上月押运的脚夫,不见了。今早有人说,看见他们被拖进林子。”
她眼神一冷。
“‘清源’计划。”她低声说,“他们动手了。”
顾尘疏点头:“他在清除所有经手过这批货的人。”
她沉默片刻,忽然问:“你知道‘清源’是什么意思吗?”
“洗干净。”
“不对。”她摇头,“是把源头堵死——人死了,源头就没了。”
顾尘疏看着她:“你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她笑了下,没说话。
笑得有点涩。
然后她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布包,打开,是几片干枯的叶子。
“这是老周给的,说是能压住毒气。”她把叶子塞进嘴里,嚼了两下,“其实不是压毒,是让他醒着。”
顾尘疏皱眉:“你还记得他说的‘门不能开’?”
她点头:“我记得。”
“你觉得,他想说的,是什么门?”
她没答。
远处传来马蹄声。
车队要动了。
她站起身,把破毯子往肩上一搭,弯下腰,咳嗽两声,又变回那个走一步喘三下的病妇。
顾尘疏看着她:“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她往前走了一步,头也不回地说:
“继续搬货。”
马蹄声越来越近,尘土扬起来,扑在她脸上。
她抬起手,抹了一把,掌心那道裂口又裂开了,血顺着指缝流下来,滴在脚边的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