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声停了,柳含玉还低着头,肩膀微微起伏,像是喘不上气。她没动,也没说话,慢慢直起腰。
她不是病妇了。
至少现在不是。
“走。”她对老周和顾尘疏说,声音压得极低,却没半点颤抖。
老周咳了一声,手撑着膝盖站起来,灰布袍子沾满了土。他没问去哪儿,只点了点头。顾尘疏收起画摊,把炭条往袖子里一塞,笑了一声:“我说柳大人,你这身板儿能扛多久?刚才那阵子,我都替你捏把汗。”
“你要是有那工夫捏汗,不如想想怎么把路探明白。”柳含玉从怀里摸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展开一角——是陆青崖早年画的皇陵星图残稿,边缘已经泛黄,墨线却清晰。
顾尘疏凑过去看了一眼,眉头一跳:“这图……怎么少了一角?”
“被撕了。”她收起来,“但剩下的够用了。”
老周盯着她手里的图,忽然道:“你真要进核心?那地方……不是活人该去的。”
“我已经不是第一次跟死人打交道了。”她把图塞回银簪的空心处,插回发髻,“昨夜香炉里那张布条已经送出去了,听雪楼会替我们盯住外面。现在,我们得抢在他们反应过来前,把门撬开。”
“门?”顾尘疏挑眉,“你还真打算开门?”
她没答,只往前走了两步,脚下一顿——地上有道极细的刻痕,呈弧形延伸进岩壁裂缝,像是某种星轨的起始。
“跟上。”她说,“别踩线。”
三人顺着裂缝往里走,越走越窄,空气也渐渐发闷。老周喘得厉害,每走几步就得停下来扶墙。顾尘疏想扶他,被他一把推开。
“别碰我,”老周哑着嗓子,“这地方的气不对,沾了就出不去。”
“你怕什么?”顾尘疏皱眉,“又不是头一回进皇陵。”
“头一回走这条路。”老周盯着地面,“二十年前,我跟着你师父进来过一次。那次,我们只走到第三道石门就停了。再往里……没人敢走。”
柳含玉脚步一顿:“谁拦的?”
“钦天监。”老周吐出两个字,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当时领头的是个白胡子老头,手里拿着玉尺,说‘天机未到,门不开’。我们只好退了。”
柳含玉眯起眼:“裴明玄?”
老周没回答,只咳嗽了一声。
又走了一段,前方岩壁突然开阔,一道巨大的青铜门横在眼前,门上刻着星图,中央嵌着一个铜盘,上面十二根细针指向不同方位,像是某种机关。
“子时三刻,天枢压地户。”柳含玉掏出银簪,抽出那张炭笔记事条,对照星图残稿,“现在差七分钟。”
“你真信这玩意儿能开?”顾尘疏伸手想碰铜盘,被柳含玉一把拽住。
“别动。”她盯着铜盘,“这不是锁,是验。错一格,整条秘道都会塌。”
“那你打算怎么办?等时间到了再拧?”
“不。”她从发髻拔下银针,轻轻插进铜盘边缘一个小孔,“我来调。”
“你疯了?”老周急了,“这得按天象走,你拿根针瞎捅,是要把我们都埋这儿?”
“我没瞎捅。”她手指微动,银针轻颤,“你看这铜盘的磨损,三根主针偏了半度,说明有人动过。他们改了星位,想骗后来的人走错时辰。但我师父教过我,真正的天枢位,铜锈颜色不一样。”
她顿了顿,银针再进一分。
“咔。”
一声轻响,铜盘缓缓转动,三根主针自动归位。
“成了。”她退后一步。
老周盯着她,半晌才吐出一句:“你这丫头,比你爹还狠。”
话音未落,青铜门轰然开启,一股冷风扑面而来,带着淡淡的腥气。
三人对视一眼,走了进去。
里面是个巨大的穹顶空间,四壁光滑如镜,地面铺着黑石,刻着十二具人形凹槽,排列成环。中央一座三尺高祭坛,上摆九盏青铜灯,灯油是暗红色的,像凝固的血。
最诡异的是,没有火,却亮着光。那光从墙壁渗出,淡红如雾,飘在空中,闻久了头昏。
“这地方……”顾尘疏刚开口,手就抖了一下,画纸差点落地。
“闭眼。”柳含玉从怀里掏出一小包枯叶,分给他们,“嚼两片,别咽,含着。”
老周接过叶子,脸色变了:“你从哪儿弄的?”
“你给我的。”她把一片塞进嘴里,苦得皱眉,“你说能压毒,其实不是压毒,是让人清醒。对吧?”
老周没说话,只默默嚼了叶子。
柳含玉走到祭坛前,银针挑起一盏灯,翻过来——底刻一行小字:“钦天监乙字柒号”。
她眼神一紧。
“又是‘乙’字。”顾尘疏凑过来,“和批文编号一样。”
“不只是编号。”她从银簪里抽出母亲手札的残页,铺在地上,比对笔迹,“你看这个‘乙’字的顿笔,和灯盏上的刻痕,角度一致。用的是同一枚印章。”
“所以……”顾尘疏声音低了,“钦天监在用自己的系统,搞一套见不得光的东西?”
“不止。”她走到祭坛中央,蹲下身,用银针刮了刮底部石板,露出一块青铜基座,上面刻着“乙”字暗记,周围环绕星轨纹路。
“这不是祭祀用的。”她抬头,“是‘封’用的。”
“封什么?”
她没答,起身走到十二具人形凹槽前,一一点过位置,最后停在中央空缺处。
“十二穴,封魂十二。”她低声说,“差一个。”
“差哪个?”
“命门。”她指着祭坛正下方,“这里,才是第十三。”
老周猛地抬头:“你别碰那块石板!”
“为什么?”她回头,“你怕什么?怕门开了?”
“不是门!”老周声音发抖,“是‘人’!二十年前,我亲眼见过——他们把一个活人钉在祭坛上,用灯油浇头,说是要‘换命’!可那人没死,半夜爬起来了,满身是血,嘴里喊着‘我不是他’……后来,他们把他拖走了,再也没人见过。”
柳含玉盯着他:“你说的‘他’,是谁?”
老周摇头:“我不知道。但我知道,那晚之后,钦天监换了新正卿,而原来那个,死在了皇陵里。”
顾尘疏听得头皮发麻:“所以这地方……不是祭坛,是刑场?”
“不。”柳含玉走到祭坛边缘,用银针测量星轨刻痕,“是‘仪’场。他们在这里做某种仪式,用星象、经络、人牲,达成某种‘替换’。而‘乙’字系统,是整个仪式的编号管理——从批文到灯盏,从商队到贡品,全都归在同一个暗记下。”
“所以……”顾尘疏苦笑,“我们查的不是走私,是朝廷在用整套官僚系统,给一场邪术打掩护?”
“不是邪术。”她摇头,“是‘正术’。在他们眼里,这是保江山的正道。”
她忽然蹲下,银针轻轻敲击祭坛底部青铜基座。
“咚、咚、咚。”
三声轻响,地面微微震动。
十二具凹槽底部,开始渗出黑水,缓缓流向中央。
“住手!”老周扑上来,“你惊动封印了!”
“我没惊动。”她盯着黑水,“是它自己要开。”
她从怀里摸出那张炭笔记事条,重新展开,对照星图残稿。
“天枢压地户……子时三刻……”她喃喃,“时间到了。”
“什么时间?”顾尘疏问。
她抬头,看着祭坛中央那块石板,声音很轻:
“开门的时间。”
老周一把抓住她手腕:“你要是掀开那块板,咱们三个都得死在这儿!”
“那也比装瞎强。”她甩开他,“我娘死的那天,也有人跟我说‘别查了’。我爹被贬那天,也有人说‘别说了’。可结果呢?命没了,真相埋了,连个名字都不配留下。”
她一步步走向祭坛。
“我今天非要看看,这块板底下,到底是谁在装神弄鬼。”
她伸手按上石板边缘。
老周大喊:“柳含玉!”
顾尘疏冲上来想拉她,却被她一肘推开。
石板动了。
一丝缝隙出现。
黑水涌得更快了。
她咬牙,双手用力。
石板缓缓掀开。
底下不是土,不是骨,而是一面青铜镜,镜面朝上,映出她的脸。
但那不是她的脸。
镜中人,睁着眼,嘴角微微上扬,像是在笑。
而那只手,正从镜子里,慢慢伸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