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含玉把密档塞进贴身的衣袋里,手指在那三行空白日期上摩了摩。天刚亮,她站在理刑司后巷口,风吹得袖子鼓起来,像要飞走。
“走吧。”她对老周说,“去城南。”
老周叼着烟斗,没点火:“你真打算拿这个去府尹面前敲桌子?”
“不是敲桌子,是递状子。”她迈步往前,“七户人家,七个昏睡的,嘴都发紫。这不是案子,是瘟疫苗头。府尹可以不管皇陵,还能不管百姓喘气?”
顾尘疏从墙头跳下来,手里攥着半张烧焦的账页:“香烛铺封了,人也带走了。差役说老板‘涉嫌私藏禁物’。”
柳含玉脚步没停:“那就查人查不到,查货。”
“货也没了。”顾尘疏苦笑,“全拉走充公了,连蜡渣都不剩。”
“他们烧得再干净,总有灰。”她拐进一条窄巷,“老周,你去粪车翻。顾尘疏,你去铺子后墙,看有没有扔出去的碎纸。”
顾尘疏摊手:“我刚被赶出来,再露脸就得挨棍子。”
“那就戴帽子。”她头也不回,“你不是有三十张脸?挑个秃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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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时辰后,老周拎着个油纸包回来,手黑得像炭。
“烧了一半。”他把包打开,抖出半片焦黑的纸片,“但字还在。”
柳含玉用银针轻轻拨开灰屑,那几个字慢慢露出来——“乙字叁号·内廷监制”。
她盯着看了三息,抬眼:“登记。”
“现在?”老周皱眉,“三班衙役刚在门口贴了告示,说甜水巷案结了,所有关联物证一律上缴钦天监。”
“那我就不写‘关联’。”她把残片放进证物匣,“写‘民间拾得官物’,编号归入杂案卷宗,第十七类:遗失公物。”
顾尘疏凑近看:“你这算盘打得比账房还精。”
“我不算盘,我走流程。”她合上匣子,“只要它进了理刑司的册子,就是官物留存。他们敢抢,就得按律写凭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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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理刑司大堂外。
一群差役围着告示栏,指指点点。上面一张红纸,写着“甜水巷歌女案已结,凶手畏罪潜逃,证据确凿,无需再议”。
柳含玉走过去,没说话,只把证物匣往登记台一放。
登记员抬头:“这又是什么?”
“杂案一七三,拾得封签半片。”她递上文书,“来源:城南粪车残渣。用途:待查。”
登记员愣了:“粪车?”
“对。”她点头,“拾荒者翻出来的。你要是不信,可以亲自去闻。”
旁边差役笑出声,又被同伴捅了捅,赶紧憋住。
登记员磨磨蹭蹭盖了印,刚要收走,门外一阵脚步响,两个黑衣监吏进来,腰牌上刻着“钦天监察”。
“这位柳大人。”其中一人开口,“奉令巡查,凡涉乙字编号之物,一律上缴监署。”
柳含玉笑:“这算涉吗?上面就四个字,又没写皇陵,也没写祭祀。”
“乙字是钦天监专号。”另一人冷脸,“凡用此号者,皆归监署统管。”
“可它是在粪车里捡的。”她摊手,“你们要管,得先证明它属于你们。不然,就是私索民拾之物,按律,罚俸三月。”
两人脸色一僵。
“你少在这儿抠字眼。”先前那人咬牙,“上头有话,这事到此为止。”
“上头?”她歪头,“哪头上?府尹?大理寺?还是……钦天监口谕?”
没人答。
她轻轻把证物匣往台子深处一推:“这东西现在归理刑司管。你们要拿,拿凭令来。没有,就请便。”
两人站了两息,转身走了。
顾尘疏从柱子后头探出头:“你就不怕他们半夜撬柜?”
“怕。”她盯着那匣子,“所以我不会让它过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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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开封府尹签押房。
柳含玉把《城南异症录》放在案上,七份口供,每份都按了手印。
“大人。”她说,“城南七人,皆因接触不明蜡油昏睡,症状一致,口吐甜腥。医者暂定为‘蜡毒侵体’。现查明,该蜡油来源为皇陵外围拾荒所得,经香烛铺流转入市。我已查获乙字叁号封签残片,确认为内廷贡品遗物流出。”
府尹翻了翻,眉头越皱越紧:“你这是要我管皇陵的事?”
“我不提皇陵。”她指了指文书,“我只说开封城有人中毒,毒源疑似来自官制物品。您要是不管,百姓醒了问我,为什么官府不查,我得有个交代。”
府尹放下笔:“大理寺昨儿才发令,说甜水巷案结了。”
“那是剥皮案。”她语气平稳,“我现在报的是中毒案。编号不同,案由不同,人也不同。您要是觉得一样,那我只能理解为——有人想把所有线索,都塞进一个‘已结’的盒子里。”
府尹抬眼看了她一会儿,终于提笔批了“准查”二字。
“但别碰乙字。”他压低声音,“那是红线。”
“我只查毒。”她收起文书,“毒从哪儿来,我就查到哪儿。至于它碰不碰红线——那是它自己决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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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理刑司档案房。
顾尘疏趴在桌上,笔尖飞快,一张舆图渐渐成形。上面画着乙字贡品从皇陵到开封的路线,三处中毒点用红圈标出,恰好连成一条回流线。
“你看。”他指着图,“贡品往外运,毒往里流。像有人故意把带毒的蜡油,顺着原路送回来。”
柳含玉看着图,没说话。
老周在旁边翻密档:“三月十七到十九,这批货本该去漕运总督府。但记录没了,人也没见着。”
“那就去问人。”她手指敲了敲图上一个点,“这个村子,离皇陵最近。当年运贡品,必经此地。”
“现在去?”顾尘疏抬头,“半夜三更,敲门问人家二十年前的事?”
“现在不去,明天可能就没机会了。”她把图卷起来,塞进袖中,“他们今天能封铺子,明天就能烧村子。”
老周掐灭烟斗:“我去。”
“你去干什么?装乞丐?”她摇头,“你这身板,站那儿就惹眼。顾尘疏去,他能变成谁。”
顾尘疏咧嘴:“那我变成个卖糖葫芦的?顺便送两串?”
“你变成个收旧书的。”她递过几枚铜钱,“问有没有老账本、旧契约。顺便打听,二十年前,有没有见过贡品车队停在村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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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刚走到后门,迎面撞上两个书吏,抱着卷宗往外走。
“柳大人。”一人低头,“上头调我们去刑房整理旧档,今晚就搬。”
柳含玉眯眼:“谁调的?”
“府里下的令。”
她没拦,等他们走远,才低声:“今晚别回宿舍。档案房有人翻过,我抽屉动了。”
老周皱眉:“他们真要清你?”
“不是清我。”她冷笑,“是清证据。只要人一散,东西一乱,查到哪儿都算白搭。”
顾尘疏把图往怀里一塞:“那我现在就走。”
“不行。”她按住他,“你得明早去,白天人多,反而安全。今晚,把图给我。”
她取出银针,在图背面划了几道暗记:“这是记号,只有我看懂。你明天到了村口,先找谁打听,回来告诉我。”
顾尘疏点头。
老周忽然说:“你留这儿?不走?”
“我得守着证物匣。”她看向档案房,“他们敢来拿,我就当场立案,告他们劫夺官物。”
“那你小心。”老周拍了下她肩膀,“别一个人硬扛。”
她没应,只把图收进贴身衣袋,转身回了房。
灯亮了一夜。
天快亮时,她正对着封签残片用针尖刮灰,门被轻轻敲了两下。
她抬头:“谁?”
门外没声。
她放下针,手摸向腰间。
门缝底下,慢慢塞进来一张纸条。
她走过去捡起,展开——上面只有一个字:“查。”
字迹陌生。
她盯着那张纸,手指慢慢收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