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含玉蹲在理刑司后院的水井边，袖口卷到手肘，一盆清水里浮着三块蜡渣。她用银针一根根挑开，看油花在水面散成蛛网。天刚亮，风还冷，她手指冻得发红，却没停。
老周站在门框边上，烟斗叼着没点。
“你一宿没合眼？”他问。
“合了两刻。”她头也不抬，“梦见我娘站井里，冲我招手。”
“那你还往下看？”
“怕她真在下面藏了东西。”她把最后一块蜡渣碾碎，针尖蘸水一试，还是青紫，“毒没变，量却比前几批重了三成。”
老周不吭声了。他知道她不是在说毒。
昨天那张纸条——“槐树根，挖”——她真去挖了。挖出个锈铁盒，里面是半截烧焦的贡品清单，字迹潦草，但写着“乙字叁号，三月十七至十九，滞留李家屯”。和顾尘疏带回的口供对得上。
可今早她翻出那份清单复核时，发现不对。
“有人动过这东西。”她把盆里的水泼了，甩着手走进验室，“‘三月十八夜，换出者三，其一佩金鱼袋’——这句没了。”
老周跟进来：“谁删的？”
“送清单的人。”她从抽屉里抽出一张新纸，上面是顾尘疏炭条写的原话，“他昨夜翻墙进来，留下这清单，又顺手抹了关键一句。不是漏，是故意。”
老周皱眉：“金鱼袋……那是三品官以上才能戴的。你查到这层，就得动权贵。”
“所以他不让我查。”她冷笑，“不是帮我，是借我的手，把人逼出来，再让我背锅。”
老周沉默片刻：“你怀疑是听雪楼那个‘神秘人’？”
“除了他，谁能在大理寺眼皮底下送线索？谁能在我们刚缺证据时，刚好补上半张烧纸？”她把两张清单并排按在桌上，“但他怕我查得太快，怕我撞上不该撞的人。”
老周叹了口气：“你父亲当年也遇过这种事。有个匿名信差，连续三个月送密报，最后一条写着‘小心身边人’，第二天他自己被人沉了河。”
柳含玉抬头：“然后呢？”
“然后我发现，那三个月的信，笔迹全是同一个人写的——只是用了左右手轮流写，假装不同人。”老周盯着她，“有时候，帮你的手，就是推你进坑的手。”
她没说话，转身拉开铁柜，取出一个油纸包，编号“物证八十五”。她一层层打开，把那半截贡品清单摊在灯下，用银针轻轻刮过被烧焦的边缘。
针尖突然一颤。
她眯起眼，凑近看——焦痕底下，有极浅的一道划痕，像是用针尖划出来的暗记。
“这不是火烧的。”她低声说，“是人为烧毁前，先用利器刮过字迹。他不是漏掉‘金鱼袋’，是他根本不想让这字存在。”
老周凑过来：“你是说，这人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给你全貌？”
“他是要我查，但不能查得太清。”她把清单重新包好，塞进贴身衣袋，“他要的不是真相，是清算。”
老周吸了口冷气：“那你现在怎么办？还能信他下一次送的东西吗？”
她没答，只问：“昨夜密档房有人进去？”
“有。”老周从怀里摸出个东西，放在桌上。
一枚玉扳指，边缘沾着暗红血迹。
“我在门口捡的。”老周说，“半夜听见动静，过去看，黑影从窗翻出去。我没拦。”
“为什么？”
“那背影……像极了你父亲当年一个朋友。”老周声音低下去，“那人也总戴这扳指，说是家传的。”
柳含玉拿起扳指，指尖蹭过血迹。她没验太久，只轻轻一嗅。
“是中毒者的血。”她放下扳指，“城南第三个病人，吐血昏厥，血里有蜡毒。这人接触过他，却没上报，也没救。”
老周点头：“他不是来递证据的，是来确认人死了没。”
柳含玉盯着那扳指，忽然笑了：“他还真当我是个工具，查他想查的，放他想放的，杀他想杀的。”
“那你现在信他吗？”
“不信。”她把扳指收进证物匣，编号“疑证一”，“从今往后，凡是没经过我手验过的‘线索’，一律当假证处理。”
老周想说什么，外头突然传来脚步声。
顾尘疏从后门溜进来，手里拎着个油纸包。
“新消息。”他把包拍在桌上，“城南医馆今早抬走一具尸首，说是突发急症。我偷偷看了眼，嘴唇发紫，指尖发青——又是蜡毒症状。”
柳含玉打开包，里面是张炭画，画的是那病人临死前的脸。
“什么时候死的？”
“今早辰时。”顾尘疏搓了搓手，“我已经让老周的人去盯殓房了，要是敢火化，咱们就闹到府尹门口去。”
柳含玉点头，正要说话，外头又响了一声轻叩。
她抬眼。
窗台上，放着一张新纸条。
她走过去取下，展开。
上面写着：“祠堂地砖，松三块。”
字迹和昨晚一样。
她没动，只把纸条递给老周。
老周接过，看了两眼：“又是他。”
顾尘疏凑过来：“这是提醒你去挖？”
“是提醒我别问。”她把纸条揉成团，扔进炉子里，“他删信息，藏血迹，半夜潜入，现在又来送新线索——他要的不是合作，是操控。”
顾尘疏挠头：“可这线索要是真的呢？咱们不去，岂不是错过？”
“那就去。”她抓起银针囊，“但不是按他指的路走，是我自己查。”
顾尘疏咧嘴：“你这是要跟送线索的人赛跑？”
“不。”她系紧腰带，“我是要让他知道，我不当谁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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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
李家屯祠堂外，柳含玉蹲在墙根，老周在另一边望风。
她手里握着银针，轻轻撬起第三块地砖。
砖下是土，挖了半尺，碰到硬物。
她掏出来——是个小陶罐，密封着。
打开，里面是三枚金鱼袋，还有一张折叠的纸。
她展开纸，上面写着：“三品以上，皆涉其中。”
她盯着那字，没动。
身后，一道黑影落在屋檐上。
她没回头。
“你来了。”她说。
黑影顿住。
“你删了金鱼袋，是怕我查到三品官？”她把陶罐收进怀里，“还是……怕我查到你？”
黑影没答。
“你昨夜进了密档房，留下扳指，是想让我认出你？”她缓缓站起身，“还是想让我以为，我父亲的老友还活着？”
黑影依旧沉默。
“你送线索，却不给全貌；你帮我，却背着我杀人。”她转过身，针尖对准他，“你到底是谁？是要真相，还是要复仇？”
黑影低声道：“有些名字，你现在不能碰。”
“那就别碰。”她针尖一抖，划过他袖口，扯下一块布条，“但从今往后，你要再送线索——我先验你的血，再看你的字。”
黑影后退半步。
“你不信我？”
“我不信没证据的东西。”她把布条收进证物袋，编号“疑证二”，“包括你。”
黑影静了片刻，忽然道：“你母亲死前，说过一句话。”
柳含玉手指一紧。
“她说：‘别信穿黑袍的人。’”
她猛地抬头，针尖直指他咽喉。
可黑影已经退到屋檐尽头。
“她没说完。”他声音极轻，“后半句是——‘除非他肯流血给你看。’”
话音落，人已消失。
柳含玉站在原地，手里针尖还在颤。
老周从墙后绕出来：“你信他这话？”
她没答，只把那块染血的布条摊在掌心。
血已经干了，颜色发褐。
她用银针轻轻一挑，取了点血样，滴在试纸上。
纸面缓缓泛出青紫。
她盯着那颜色，忽然冷笑。
“他流血给我看了。”她收起布条，“可这血里，有蜡毒。”
老周一愣：“中毒的人还能跳墙？”
“或者——”她把试纸卷起，塞进“疑证录”册子，“他根本不是来帮我的。”
她翻开新册子第一页，提笔写下：
“凡助我者，皆需立证。信，不因情，不因恩，而因无可辩驳之实。”
笔尖一顿，写下最后一行：
“疑证三：血中有毒，人却未昏。此人，非病者，亦非常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