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含玉刚踏出验室门槛,就看见三班衙役堵在理刑司大堂前,腰刀横挂,手里捧着一卷黄绸。她脚步没停,卷宗夹在腋下,冷声问:“让开。”
领头的差头低头不看她,只把黄绸展开,声音拖得又平又长:“奉大理寺令,乙字叁号案暂归礼部协查,理刑司即刻停办,所有证物封存入库,主查官柳含玉,停职待议。”
她没动,也没说话,目光扫过那黄绸上的印信——确实是大理寺正堂用印,可落款时间是昨夜三更,那时候她还在验血样。
“谁批的?”她问。
“上头的事,小的不敢问。”
她冷笑,抬脚就往大堂走。差头横臂一拦,她没撞上去,也没退,就站在那儿,像一堵墙撞上另一堵墙。
“我以主查官身份调档,验物八十四至九十一,立即备案。”她说。
“封了。”差头道,“库门上了双锁,钦差亲自监封,您就是把银针插进锁眼,也打不开。”
她终于退了一步。
身后传来脚步声,是她派去联络顾尘疏的衙役,喘着气回来,摇头:“听雪楼那边……烧了。门板焦了一半,里头没人,也没留话。”
她眼皮没跳,只问:“老周呢?”
“他弟弟周承安的事刚问出口,御史台的人就来了,说请他去‘核对旧档’,人被带走,到现在没消息。”
柳含玉转身就往密室走,差头想拦,被她一句“我取私物”堵了回去。门关上,她从母亲留下的铜哨里抽出“疑证录”,翻到最新一页,血样记录还在,义庄图纸也夹着。她把本子塞进中衣夹层,又将银针囊贴身别好。
门外,差头声音又起:“柳大人,您最好别做多余的事。上头说了,今晚子时前,所有相关卷宗交出,否则……按‘隐匿证据’论。”
她没应,只把桌上的油灯吹灭,摸黑把最后一张义庄草图塞进鞋底夹层。
天刚擦黑,她坐在密室角落,手里转着银针。外面静得反常,连巡更的梆子声都停了。她知道,这是围猎前的安静。
门缝底下忽然滑进一张纸。
她没立刻捡。等了半盏茶,才用银针挑起来——纸上没字,只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周”字,像是用指甲划的,笔画断断续续,最后一捺拖得老长,像被人硬生生拽断的。
她认得这字。
老周烟斗断柄上的“勿信内司”三字,是他用指甲在油渍上刻的。这“周”字,是他用指甲在牢里划的。
她把纸烧了,火光照亮她眼底一点寒光。
她起身,从墙角搬开半块地砖,取出一个油纸包——是她昨夜悄悄藏的“杂七十九”陶罐碎片,三枚金鱼袋还在。她没多看,重新包好,塞进袖袋。
她知道,这些人想让她慌。
可她越静,他们越怕。
夜深了,她刚合眼,门锁“咔”地轻响。
她没动,手却已把银针夹在指缝。
门开了一条缝,黑影没进来,只把一样东西放在门槛上——是老周的烟斗,斗身裂了,里头塞着半截烧焦的纸,隐约看得出“义庄”二字。
她猛地起身,银针甩出,钉在门框上,离那黑影的指尖只差一寸。
黑影顿住,低声道:“明日此时,你将一无所有。”
她冷笑:“我早一无所有了。可你们怕的,不是我没证据,是我还活着。”
黑影没再说话,退了出去,门轻轻合上。
她走过去,拔下银针,把烟斗拿进来。翻过斗底,发现内壁刻着两个小字:“东井”。
她瞳孔一缩。
东井——是皇陵外那口废弃水井,二十年前贡品车队取水之地。老周当年查案时提过一次,后来档案全被抽走。
她把烟斗放进火盆,只烧了外层,留下内壁字迹。然后她脱下官服,换上粗布短打,把“疑证录”和金鱼袋碎片分别藏进发髻、腰带夹层、鞋底三处。
她知道,明天他们不会只封库。
他们会搜人。
她坐在桌前,从袖中抽出一张纸,是顾尘疏昨夜留下的最后一幅画——义庄后墙地基翻修处,墙缝里有块砖刻着“乙三”二字。她用银针尖在纸上轻轻一划,把“乙三”挑出来,单独抄在另一张纸上,然后把原画烧了。
她不需要图。
她需要他们以为她需要图。
三更刚过,她听见屋顶瓦片轻响。
她没抬头,只把油灯调暗,自己缩在墙角阴影里,手里三枚银针排开,像一排小刀。
瓦片被掀开一块,黑衣人跳下来,落地无声,直奔桌上的卷宗袋——那是她故意摆在明处的空袋。
她等他伸手那一瞬,银针甩出,两枚钉住他袖口,一枚擦过他耳侧,钉进墙里。
黑衣人猛地回头,她已站在门口,手里还有一把针。
“你们主子没教过你?”她声音很轻,“别碰不属于你的东西。”
黑衣人不答,反手抽出短刃,直扑而来。
她侧身避过,针尖挑他手腕,逼他收刀。两人在屋里转了三圈,她不追,只守门。黑衣人几次想抢门,都被银针逼回。
最后他退到窗边,冷声道:“你护不住那些东西。天亮前,它们都会被烧。”
“我不护东西。”她盯着他,“我护的是查案的人。只要我还站着,你们就得一个一个来。”
黑衣人冷笑,突然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砸向地面。
她闻到一股甜腥味——是迷香。
她屏息后退,一脚踢翻油灯,屋里顿时黑了。
等她再点起火折,人已不见,桌上卷宗袋空了,连灰都没留。
她没追,只低头看自己鞋底——图纸还在。
她把火折吹灭,重新坐回角落。
外头传来马蹄声,一队巡夜差役经过,喊着“无事”,声音却比平时快。
她知道,这是演给她看的。
她从发髻里取出“疑证录”,翻开最后一页,提笔补了一句:“东井有井无水,有砖无名,唯井底青苔呈赤色——与毒蜡同源。”
写完,她合上本子,塞回夹层。
她忽然想起顾尘疏失踪前说的最后一句话:“你说……她真能查到底吗?”
那时候老周没答。
现在她知道了。
能不能查到底,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还没倒。
天快亮时,她听见外头有动静。
差头在喊:“柳大人!大理寺正堂一个时辰后亲临,令您交出所有私藏证物,否则以抗旨论处!”
她没应声,只从袖中取出一枚金鱼袋碎片,放在掌心。
晨光从门缝透进来,照在那金属上,映出一点暗红,像是干涸的血。
她握紧它,站起身,走向门口。
手搭上门闩时,她忽然停住。
门外,不止差头一个人。
还有脚步声,很轻,但整齐——是禁军。
她知道,这次不是吓唬了。
她低头,看了眼鞋底。
图纸还在。
她抬手,拉开门。
差头脸色发白,身后站着八个禁军,刀已出鞘。
她没说话,只从怀里掏出空证物袋,扔在地上。
“你们要的,没了。”
差头结巴:“真……真没了?”
她盯着他,忽然一笑:“你觉得呢?”
禁军首领上前一步:“柳大人,请随我们走一趟。”
她点头,刚抬脚,忽然弯腰,从鞋底抽出图纸,当着所有人面,塞进嘴里。
差头惊叫:“她——!”
她咬住纸,冷冷道:“证据在我肚里,你们想拿,就剖开。”
禁军首领脸色一变,抬手拦住下属。
她咽下图纸,拍拍衣角,抬脚往外走。
走出三步,她忽然回头,看着差头:“你说,老周现在在哪儿?”
差头嘴唇发抖,没敢看她。
她笑了笑,继续走。
走到衙门口,她看见一辆马车停着,帘子半掀,露出半张脸——是礼部侍郎的幕僚,昨夜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一个人。
她脚步一顿。
那人迅速放下帘子。
她没揭穿,只把手伸进袖袋,摸了摸剩下的金鱼袋碎片。
马车轮子开始转。
她被推上另一辆囚车。
车门关上前,她最后看了眼理刑司的牌匾。
然后低声说:“你们烧我的库,抓我的人,堵我的路。”
车门“哐”地关上。
她坐在黑暗里,靠着冰冷的木板,慢慢从发髻里取出第二张图纸。
这张,是顾尘疏真正画的义庄地基图,标注了三处暗道入口。
她用指甲在“东井”二字上划了一道。
囚车颠簸前行。
她闭上眼,手里的图纸被汗水浸湿了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