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车轮子碾过青石板，颠得人骨头缝都发酸。柳含玉靠在木栏上，手腕被铁链磨出一道红印，但她没动，也没哼一声。她闭着眼，指甲在掌心轻轻划动，一下，又一下，像是在数着什么。
三处暗道。
乙三号砖。
东井。
她在心里把顾尘疏那张地基图翻来覆去地过。前一晚她吞下的那张是假的，真图一直藏在发髻里，用油纸包着，贴着头皮。她不怕搜，就怕他们以为她怕。
她忽然睁开眼，盯着车板缝隙透进来的光。东井不是水井——它从没出过水。当年贡品车队绕路去那儿，不是为了取水，是为了避“净道”。钦天监每月初七布阵，净道沿线百步内不得有人通行。可东井在外围，不在净道上，所以车队能走。
敌人封了理刑司，抓了老周，烧了听雪楼，却没封水道。
他们忘了，百姓要挑水，小贩要送货，船夫要过河。
这才是破绽。
车外传来叫卖声：“糖饼——刚出炉的芝麻糖饼——”
她记起顾尘疏教过的话：三声咳为号，两步停为记。摊前若有焦纸，便是线头还在。
囚车刚好经过甜水巷口，轮子一颠，她猛地咳了三声，顺势撞向栏杆，停了两息。
外面叫卖声顿了顿。
接着，一块扁圆的糖饼从缝隙里塞了进来，不偏不倚落在她脚边。饼面上，用糖浆勾了个小字——井。
她没捡，只用脚尖轻轻一拨，把糖饼推到暗处。
线，接上了。
车继续走，她低头看袖口。金鱼袋碎片还在，她一直贴身藏着。晨光斜照，金属反光一闪，正好照在前方禁军腰牌上。
她眯眼细看。
那腰牌编号尾数是“七”。
她心里一动，又借着颠簸，让碎片多照了几次，确认无误。
大理寺调禁军押送五品以上官吏，必须双符验印，且编号按令书序列排。昨夜封库令是“乙字柒号”，按理该用“六”字头腰牌。用“七”字头，要么是临时调换，要么……就是假的。
她嘴角微微一扬。
车行至礼部大狱门前，石阶高耸，禁军列队交接。押送官上前递令符，礼部差役接过查验。
柳含玉突然开口：“等一下。”
所有人都愣了。押送官回头，皱眉：“犯官还有何话？”
她没看他，只盯着那差役手里的令符：“你手里那张令符，能让我看一眼吗？”
差役一怔：“你？一个待审女官，也配问令符真伪？”
“我不配。”她淡淡道，“可《禁军调令格》第三条写得清楚：押送五品以上官吏，须持双符验印，缺一不可。你们现在只有一符，且腰牌编号为‘七’，而昨夜封库令序列应为‘六’字头。编号不符，来源不明，你们是按律行事，还是被人当枪使？”
押送官脸色一变：“你胡说什么！令符属实，印信齐全，哪来的编号问题？”
“我胡说？”她冷笑，“那你敢让在场所有人看看腰牌背面吗？‘七’字头的牌，背面刻的是‘巡北营’，而‘六’字头才是‘押南营’。你穿的是南营服，挂的却是北营牌——你到底是禁军，还是冒名顶替的？”
人群顿时骚动。
两名年轻禁军互看一眼，手已按上刀柄。交接的差役也迟疑了，低头去看那腰牌。
押送官怒喝：“闭嘴！再敢扰乱秩序，当场格杀！”
“格杀？”她抬眼，直视他，“你连令符都拿不齐，也配说格杀？你们押的不是我，是大理寺的规矩。你们破的是法，不是案。”
她顿了顿，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你们当中，有几个人是真奉命而来？又有几个，是被人骗来背锅的？”
一名年轻禁军终于开口：“头儿，这编号……确实不对。”
押送官额头冒汗：“少废话！执行命令！”
“命令？”她从袖中抽出那枚金鱼袋碎片，举到阳光下，“你们看清楚，这碎片上的铭文，和乙字叁号贡品清单上的编号一致。我手里有物证，你们手里却连合规的令符都没有。谁在遮掩？谁在越权？你们真以为，穿身军服就能无法无天？”
礼部差役已退后半步，手里的令符举也不是，收也不是。
押送官咬牙：“把她拖下去！关进死牢！”
两名禁军上前，伸手抓她胳膊。她不挣扎，任他们拉起，却在经过那年轻禁军身边时，忽然低声说：“东井水道，今夜三更，有人会去取‘乙三’号砖。你若想查清自己为何被调来，就去瞧瞧。”
那禁军手一抖，没说话，但抓她的力道松了半分。
她被推上石阶，铁链哗啦作响。礼部大狱的门缓缓打开，黑漆漆的口子像兽嘴。
就在她即将被拖入门内时，巷口忽然传来一阵喧哗。
几个挑水的百姓围在路口，大声嚷着：“井水变红了！东井的水怎么是红的！”
“是不是闹鬼了？前两天就有人说底下有味儿！”
“官府不是说那井早废了吗？怎么还冒水？”
押送官猛地回头：“谁让你们去东井的？不准靠近！”
人群中有人冷笑：“不让靠近？那你们昨夜派那么多人去挖，又是为啥？”
柳含玉站在台阶上，看着那押送官脸色发青，忽然笑了。
“你慌什么？”她说，“不就是一块砖的事？”
押送官瞪她：“你到底想怎样？”
“我不想怎样。”她抬手，用铁链蹭了蹭脸颊，像在挠痒，“我只是想知道，你们这么怕东井，到底在怕什么？是怕水变红？还是怕有人发现，那井底埋的，根本不是水，是毒蜡？”
人群哗然。
礼部差役脸色煞白，手一抖，令符掉在地上。
押送官终于按捺不住，冲她吼道：“给我闭嘴！把她关进去！堵上她的嘴！”
禁军再次上前，这次动作粗暴，直接将她往里拖。她没反抗，任他们推搡，却在经过门柱时，用藏在指甲里的糖饼碎屑，在柱子上轻轻划了三道短痕。
三声咳。
两步停。
井字现。
她知道，有人会懂。
铁门“哐”地关上，回声在走廊里荡开。她被扔进一间暗牢，背撞在墙上，疼得吸了口气。铁链还铐着，但她不急。
她靠墙坐下，从发髻里摸出那张真正的地基图，展开一角，借着门缝透进的光，迅速扫了一眼。
三处暗道，其中一处通向城外水道。
而水道尽头，正是东井。
她把图纸折好，塞进中衣夹层，又从鞋底抠出一小块糖饼，放进嘴里。
甜的。
她嚼了两下，忽然笑了。
“顾尘疏啊顾尘疏，你说我查不到底？”她低声说，“你忘了，我最不怕的，就是别人觉得我该停下。”
外头传来脚步声，杂乱，急促。
有人在喊：“东井那边出事了！井底挖出一箱蜡封陶罐，全带金鱼袋标记！”
“快去报大理寺！”
“等等，那不是理刑司查的案子吗？”
她靠在墙边，闭上眼，手指轻轻敲着地面。
一下，两下，三下。
像在打暗号。
牢门外，一名禁军匆匆走过，袖口露出半截焦黑的画纸边角。他脚步一顿，低头看了眼门缝，又迅速离开。
她没睁眼，但嘴角动了动。
天还没黑。
戏才刚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