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刚从公堂出来,礼部侍郎的嘶吼还在耳边,可她心里没半点痛快。
案子是结了,可毒胭脂的根,还没挖出来。
她前往了教坊司,盯着那两扇被封条缠得像粽子似的门,大理寺的印戳盖得死死的,三班衙役杵在门口,腰杆挺得比门框还直。
“柳大人,您不能进。”其中一个抱拳,声音不大,但意思很硬,“上头有令,此地查封,闲人免入。”
柳含玉没说话,低头看了看自己腰间的银针囊,手指一拨,抽出一根银针,轻轻搁在门槛上,针尖朝外。
衙役脸色变了变。
这是刑官勘验的最高信物——银针出,百禁开。谁拦,谁就是阻法。
她迈步就往里走。
“柳大人!”那人还想拦,“这是大理寺卿亲下的令!”
“那又怎样?”她头也不回,“我查的是命案,不是官令。你们要拦,等大理寺卿亲自来。”
没人再说话。
她径直穿过前厅,直奔那间歌女生前住的小屋。屋子空了,床板掀开,地砖也撬得七零八落。她蹲下身,手指顺着砖缝一寸寸摸过去,突然停住。
这块地砖,边缘有刮痕,像是被人反复撬动过。
她拔出银针,插进缝隙,轻轻一撬——“咔”一声,整块砖松了。
下面是个黑漆漆的洞口,石阶往下延伸,积灰厚得能写字。
她掏出火折子,一吹,火苗跳起来,照出几级台阶,再往下就黑得看不见底。
她没犹豫,踩了下去。
台阶很窄,空气闷得发腥。她贴着墙走,银针在指尖转着,时不时点一下地缝,听有没有空响。老周教过她,地底密道最怕踩错砖,一踩就放毒烟、落石锁门。
她屏住呼吸,一寸寸往前挪。
第三步,银针轻敲左侧石壁,发出“咚”的一声空响。
她立刻停住,退半步,换右脚轻踩原地——没反应。
再用银针撬开砖角,一股淡淡的苦杏味飘出来。
是砒霜混了香灰,遇热才挥发。要是刚才直接踩下去,现在早就倒了。
她冷笑一声,从袖里摸出块帕子,沾了水捂住口鼻,继续往下。
又转了两个弯,前面豁然开阔。
一间石室,不大,四面墙全是石架,整整齐齐摆满了胭脂盒。
红漆描金,盒盖上一朵梅花,样式统一得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她走近,随手拿起一个,打开。
里面胭脂已经干了,颜色暗红,像干涸的血。
她翻过盒子,底部刻着一行小字——“癸酉年七月初七”。
她皱眉,又拿第二个,第三个,第五个……每一只,都刻着同样的八字。
她心跳开始不对劲。
癸酉年七月初七。
那是她的生辰。
她手指发僵,一盒盒翻过去,一百多个,无一例外。
全是她的生辰。
她蹲在地上,手抖得几乎拿不住盒子。脑子里嗡嗡响,像是有人拿锤子在敲她的太阳穴。
母亲死那年,她十岁。父亲临走前攥着她的手说:“含玉,你要查清楚,别让人把真相埋了。”
她查了十年,翻了上千卷宗,验了三百多具尸体,从没想过——自己查的,可能是自己的命。
她猛地站起来,冲到墙边,一把推开所有胭脂盒,想看看后面有没有暗格、密道、字迹……什么都能接受,只要不是这整齐得像祭品一样的生辰八字。
可墙是实的。
她喘着气,转身想走,却发现来路的石阶不知何时被一道铁门封死。
退路没了。
她握紧银针,背靠墙站着,眼睛死死盯着门口。
“谁?”她声音很稳,但喉咙发紧。
铁链响了两声。
左侧石壁突然滑开一道暗门,一个黑袍人走了进来,黑布覆面,只露出一双眼睛,冷得像井底的水。
是谢无衣。
她没动,银针在指间转了一圈,针尖对准他。
“你来干什么?这些盒子,是你放的?”
谢无衣没答,只从怀里掏出一个胭脂盒,和这里的样式一模一样。他打开,从夹层里抽出一张薄如蝉翼的纸条,递给她。
她接过,火光下,纸上是血写的字——
“癸酉年七月初七,子时换命,柳氏代承。”
她盯着那行字,脑子像是被人劈开了一样。
换命?
谁换谁?
她猛地抬头:“什么意思?”
谢无衣终于开口,声音像砂石磨过铁板:“你以为你在查案?你是在找自己。”
她愣住。
“二十年前,仁宗诞下双子,钦天监断言‘双阳克宫,必夭其一’。皇贵妃不忍,暗中调包——将刚出生的皇女,与宫外柳氏产妇所产女婴对换。”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脸上:“柳氏女被送出宫,养于民间。真正的皇女,被藏于教坊司,以胭脂养命,血符镇魂。”
“而你——”
他指了指她手里的盒子。
“你才是那个被换出去的皇女。你本该是公主,却被当成刑狱世家的女儿,活了二十年。”
空气像是凝住了。
她张了张嘴,想说“胡说”,可声音卡在喉咙里。
她母亲,是宫中御医之女,懂毒,懂针,懂命理。
父亲,因替忠臣申冤被贬,死在流放路上。
她十岁进大理寺,十三岁验尸,十八岁入理刑司,一路靠的是命拼、案查、针验。
可现在有人告诉她——她根本不是柳家人?她母亲不是自尽,而是因为知道了真相,被灭口?
她踉跄一步,靠在墙上,手里的纸条差点掉下去。
“为什么?”她终于挤出两个字,“为什么是我?”
谢无衣没回答。
他只看着她,声音低得像风:“你查的每一件案,都在引你回来。听雪楼等的不是真相,是你。”
她脑子乱得像一团线。
她想起母亲死时,手里攥着一支断簪,簪头刻着一朵小梅——和这些胭脂盒上的花,一模一样。
她想起父亲临终前,反复念叨一句话:“含玉,别信卷宗,信你自己。”
她想起陆青崖第一次见她时,盯着她看了很久,说:“你的眼睛,像极了一个人。”
像谁?
她抬头,还想问,谢无衣却已经转身。
“二十年前,皇贵妃抱着刚出生的女儿,不肯松手。她说:‘这孩子眼里的光,不该熄。’”
他走到暗门前,黑袍一晃,就要消失。
“你眼里的光,”他最后说,“像极了当年不肯闭眼的母后。”
暗门合上,铁链一响,密室彻底封闭。
火折子快灭了,光在墙上跳了两下,终于熄了。
她站在黑暗里,手里还攥着那张血笺。
指节发白,指甲掐进了掌心。
她慢慢蹲下去,把脸埋进膝盖。
一百多个胭脂盒,一百多个她的生辰。
像一场持续了二十年的祭祀。
而她,终于走到了祭坛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