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交车厢像一个塞满了湿棉花的铁罐,沉闷,窒息。汗味、早餐包子的油腻气味、劣质香水的味道混杂在一起,熏得人头晕。
林野死死抓着头顶冰凉的扶手,身体随着车辆行驶摇晃。他低着头,目光却像失控的探照灯,不受控制地扫视着车厢的每一个角落。
椅背的广告栏。乘客衣服上的logo。车窗上凝结的水汽划痕。地板上被踩扁的口香糖残渣。
任何一点不规则的形状,任何一点突兀的反光,都能让他的心脏骤停一瞬,疑心那又是一个精心布置的标记。
没有。至少,他没有发现。
但这种草木皆兵的警惕本身,就是一种酷刑。他的神经绷紧到了极限,太阳穴突突地跳着疼,耳道深处的嗡鸣似乎又加重了几分。
车子颠簸了一下。旁边一个穿着校服的女生没站稳,手肘不小心撞到了他的胳膊。
“对不起!”女生慌忙道歉。
林野却像被电击一样猛地缩回手,身体瞬间绷紧,惊惶地看向对方。
女生被他过激的反应吓了一跳,愣愣地看着他,眼神里带着困惑和一丝被冒犯的不悦。
“……没事。”林野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狼狈地别开脸,把手臂紧紧收在身前,后背渗出冷汗。
他感觉到周围投来几道异样的目光。他成了车厢里一个不和谐的、古怪的音符。
车子到站。他几乎是跌撞着挤下车,重新呼吸到室外混着尾气的空气,才稍微缓过一口气。但那种被无形之网笼罩的感觉,丝毫没有减弱。
走向校门的这段路,变成了一场噩梦般的扫描游戏。
路灯杆上贴满层层叠叠的小广告,他强迫症般地审视着每一张的边角,寻找那个该死的圆圈加点。 垃圾桶的分类标识,他盯着看了足足十秒,直到后面的人不耐烦地催促。 地面砖块的裂缝,阴影的形状,树叶飘落的轨迹……所有的一切,都被他过度解析,试图从中读出某种隐藏的、只针对他的信息。
没有。什么都没有。
正常的街道,正常的清晨。
这种“正常”几乎要把他逼疯。
走进校门,操场,教学楼……熟悉的场景却因为昨日的U盘事件和那个车站的标记,蒙上了一层诡异而不祥的色彩。每一个迎面走来的同学,他都下意识地避开视线,生怕从对方脸上看到一丝嘲弄或洞悉。
他低着头,加快脚步,只想尽快钻进教室,钻进那个已知的、虽然恐怖但至少明确的牢笼。
就在他踏上教学楼最后一级台阶,拐向走廊时——
他的脚步猛地钉死在原地。
瞳孔急剧收缩。
前方的走廊墙壁上,正对着他走来的方向,大约齐肩的高度。
被人用红色的、似乎是马克笔,画了一个巨大的、歪歪扭扭的——
圆圈。
里面点了一个浓重的、几乎要滴下红色墨水的点。
那么大。那么刺眼。那么嚣张。
像一个刚刚被摁死在雪白墙皮上的、血淋淋的句号。
林野的呼吸瞬间停止了。血液轰隆隆地冲上头顶,又在瞬间冻结成冰。四肢百骸都失去了知觉。
他僵在原地,动弹不得。视野里只剩下那个巨大、鲜红、充满恶意的标记。
周围有同学经过,发出低低的惊呼和议论。
“谁啊?这么缺德!” “画的是什么鬼东西?” “值日生倒霉了,这怎么擦得掉……”
那些声音模糊地传来,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
林野却只听到自己心脏疯狂擂鼓的声音,和耳膜里持续不断的尖锐嗡鸣。
他看着那个标记。看着那鲜艳的、仿佛还带着湿气的红色。
它就在那里。毫不掩饰。公然挑衅。
像一个无声的宣告,彻底碾碎了他最后一点关于“幻觉”或“巧合”的侥幸。
不是只有他看得懂。
是只有他,被强迫着去看懂。
值日生骂骂咧咧地拿着湿抹布过来,试图擦拭。红色的痕迹晕染开,变得模糊,但那个图案的轮廓却更加狰狞地烙印在墙上,也烙印在他的视网膜上。
他猛地转过身,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搅。他扶着冰冷的墙壁,干呕了几下,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生理性的泪水模糊了视线。
他逃也似的冲进教室,撞开自己的座位,重重坐下,把脸深深埋进臂弯里。身体抑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周围的喧闹声似乎低落了下去。他能感觉到那些有意无意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好奇的,探究的,带着距离的。
他是个怪人。一个刚刚在走廊对着墙壁呕吐的怪人。
但他不在乎了。
恐惧像冰冷的潮水,没过头顶。他被困在了一座由无声标记构筑的迷宫里,而那个布置迷宫的人,甚至不需要亲自到场。
一整天,他都魂不守舍。老师的讲课声变成毫无意义的噪音。他低着头,目光却像不受控制一样,一次次扫过地面、桌面、窗台……搜寻着可能出现的下一个标记。
没有。教室里一切正常。
但这种正常,更像是一种暴风雨前的死寂,折磨着他早已脆弱不堪的神经。
放学铃响。他几乎是第一个冲出教室,低着头,避开所有人,沿着墙根快速移动。
他不敢再走那条有红色标记的走廊,而是绕了远路,从另一边楼梯下楼。
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眼观六路,如同穿越雷区。
走出教学楼,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不敢停留,加快脚步走向校门。
就在他快要走出校门时,眼角的余光瞥见门口那棵老槐树的树干。
树皮粗糙皲裂。
在那一片深褐色的纹理中,有一小块区域的颜色似乎不太一样。
更浅一点。像是被什么东西刻意打磨过或者蹭掉了表皮。
而在那块浅色的区域中心,有人用黑色的、细小的笔,画了一个同样的——
圆圈。加点。
很小。很隐蔽。但对他而言,却醒目得如同黑夜里的灯塔。
林野的脚步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他慌忙扶住旁边的围墙,才稳住身体。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绝望地跳动。
它又来了。
如影随形。
他苍白着脸,几乎是跑着离开了学校,冲上了回家的公交车。
这一次,他不再扫描车厢。他只是缩在最角落的位置,把头抵在冰凉的玻璃窗上,闭上眼睛,试图隔绝外界的一切。
但那个红色的、黑色的标记,交替着在他紧闭的眼睑后面闪烁。挥之不去。
到家。开门。母亲关切的脸。
他含糊地应付过去,钻回卧室,反锁房门。
世界终于安静下来。
只有他,和这片令人窒息的寂静。
他滑坐在地板上,背靠着门板,疲惫如同潮水般淹没上来。
但大脑却异常清醒,或者说,异常混乱。那些标记的画面不断闪回,混合着奶糖的甜腻气味,U盘的冰冷触感,高频噪音的尖锐痛楚……
像一个光怪陆离、永无止境的噩梦。
他抬起手,用力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
就在这时——
他的动作猛地顿住。
按在太阳穴上的指尖,感受到了一种极其细微的、规律的……
震动。
不是来自他狂跳的心脏。
更像是……来自墙壁?或者楼板?
非常非常轻微。很有节奏。嗒。嗒。嗒。
像是某种东西,在极其耐心地、持续地……
叩击。
林野的呼吸骤然停止。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耳朵。
他屏住呼吸,全身的感官都调动到了极致,试图捕捉那细微到几乎不存在的声响。
嗒。 嗒。 嗒。
很有规律。不快不慢。稳定得令人心慌。
是从楼下传来的?还是从隔壁?或者……就是从这面他正靠着的、与走廊相隔的门板后面?
他猛地转过身,把耳朵紧紧贴在冰凉的门板上。
叩击声似乎更清晰了一点。
嗒。 嗒。 嗒。
像是指关节敲击木头发出的声音。
带着某种特定的、摩斯密码般的节奏。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了他的心脏,缓缓收紧。
是谁?
是什么?
他颤抖着,极其缓慢地站起身,手指握住门把手,冰凉的金属触感让他一颤。
他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地,拧动了反锁钮。
咔哒。
一声轻响。
门外的叩击声,戛然而止。
停得极其突兀。
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剩下绝对的、深沉的死寂,猛地笼罩下来。
林野僵在门后,手还握着冰冷的门把,一动不敢动。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只有心脏在空荡的胸腔里,沉重地、一下下地、孤独地跳动。
他等了很久很久。
门外再也没有任何声响。
只有一片虚无的、庞大的寂静。
和他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
他慢慢地、一点点地松开手,后退几步,跌坐回地板上。
冷汗,这才后知后觉地,浸透了他的全身。
他知道。
那不是结束。
那只是一个新的、更加令人毛骨悚然的开始。
标记之后,是叩击。
下一次,会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