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延州风云
第1章:异域香风
“啊——!!!”
一声凄厉到极点的、充满无尽惊骇的尖叫声,如同淬毒的冰锥,猛地撕裂了这塞上边城客栈死寂的夜幕!声音的来源,正是天字二号房!
塞上的风,裹着砂砾和未褪尽的寒意,刮过延州城低矮的黄土墙头。这座扼守汉沙边境的孤城,历来是茶马互市的咽喉要道,也是江湖恩怨的绞杀场。城中最大的客栈——相悦客栈,吞吐着南来北往的人影——穿皮袍的流沙国商人、佩刀剑的中原武人、背着行囊,远离家乡的游客,三教九流在此交汇,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剁荞面麦香、酸辣羊蹄的辛香,还有客栈招牌特酿“醉流霞”的醇厚酒香,几种气味交织在一起,倒成了延州独有的烟火味。连墙角那几株老桃树都似沾染了江湖气,枝头深红的花苞硬实如铁,在料峭春风里沉默酝酿。
“这延州的桃花,开得可比咱们中原迟多了。”孟露桥懒洋洋地倚着二楼油光发亮的木栏杆,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手中那支通体温润、泛着紫玉幽光的长笛。笛身触手生凉,在初春微寒的空气里更添一份冷冽。他望着院中那几点孤寂的深红,语气慵懒,带着点漫不经心的调侃,深邃的眼眸却似古井无波,唯有眼角微挑时,才泄露出一丝能洞穿人心的锐利。
窗内,宁若雪端坐琴前,一身素白衣衫纤尘不染,宛如雪山之巅的孤莲。素手轻抬,指尖落在身前的古琴“忘忧”那冰蚕丝所制的琴弦之上。清泠的琴音应和着悠扬的笛声流淌而出,如月下松风拂过幽深山涧的清泉,奇异地在这喧闹边城客栈里辟出一方遗世独立的宁静。
“塞北苦寒,春信自然迟些。”她声音清冷如碎玉投珠,目光专注地落在琴弦之上,长长的睫羽在白皙如瓷的面颊上投下两弯疏离的阴影。阳光透过窗棂,在她周身勾勒出朦胧光晕,更显得清冷出尘。
笛声悠扬婉转,带着几分塞外苍茫的旷达;琴音清越空灵,蕴着江南水乡的温婉。两股音律纠缠相和,仿佛无形的屏障,将二楼临院这片小天地与楼下大堂的喧嚣暂时隔离开来——跑堂伙计的吆喝声、猜拳行令的喧闹、骰子撞击碗碟的脆响,此刻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廊柱下,欧阳楚月一身墨绿色劲装,怀抱古朴的玉女剑,正用一方素绢仔细擦拭剑鞘上繁复的流云纹饰。她动作沉稳,眼神却锐利如鹰隼,每隔片刻便会冷冷扫视楼下进出的人影,右手始终虚按在剑柄上,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公子,”一个清甜温软的声音响起,藕荷色的身影轻盈地走近,是纤云。她端着一碟热气腾腾、金黄酥脆的杏仁酥,裙摆下暗藏的柳叶刀随着步伐轻轻晃动,却无半分声响。“知道您吃不惯这里的剁荞面,刚出炉的杏仁酥,您尝尝。”
笛音未歇,只转了个轻快的调子。孟露桥侧过头,对纤云弯了弯唇角,眼中锐利被温和笑意取代:“还是纤云最懂我。”他捻起一块,咬了一口,酥香满口,冲淡了空气里弥漫的浓郁羊膻。“嗯,手艺越发好了,比相悦客栈的厨子强多了。”
“公子喜欢就好。”纤云脸颊微红,正要退下,忽然侧耳细听,双丫髻上的银铃轻轻颤动,“楼下好像出事了。”
果然,一声粗嘎、带着明显初学陕西方言腔调的大嗓门,像块石头猛地砸碎了琴笛和鸣的宁静:“让开!都让开!额滴神呀(我的天啊)!大消息!天大的好消息!”
宋三那圆滚的身影连滚带爬冲上楼梯,腰间硕大的酒葫芦哐当作响,灰短打前襟沾着油渍,小眼睛放着光,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最近的酒桌上。“猜猜!猜猜谁来咧?说出来吓死你们!”他手舞足蹈,兴奋得像个滚动的陀螺,“是苏小红!西域来的头牌舞姬苏小红!那身段,那舞姿,啧啧啧,都说是九天仙女下凡尘,嫽扎咧(美得很)!石榴夫人亲口说的,包了天字二号房,今晚就到!今晚就到哇!”
“闭嘴!”
清冷的呵斥带着剑锋般的锐气,瞬间压下宋三的聒噪。欧阳楚月不知何时已收剑入鞘,剑鞘尾端不轻不重顶在宋三后腰。她眉头紧锁,眼神冰寒:“再敢胡咧咧,扰了公子和若雪姑娘的清静,信不信我把你那破酒葫芦塞你嘴里?”
宋三浑身一僵,像被掐住脖子的鸭子,讪讪赔笑:“哎哟,欧阳姑凉(姑娘)息怒,息怒!额(我)这不是……替大伙儿高兴嘛……”他下意识捂紧酒葫芦,那是他昨天刚用半幅旧字画跟酒肆老板换的陈年烧刀子。
孟露桥转过身,紫玉笛在指间灵巧转了个圈,嘴角噙着促狭笑意:“宋三哥,你这陕西方言,学得可比你那三脚猫的轻功更‘惊世骇俗’。‘额滴神呀’?城隍爷听了怕都要笑掉大牙。”
他话音未落,楼梯口的光线骤然一暗。
一股浓郁得近乎妖异的异域香风,率先汹涌而上,如同无形的浪潮,瞬间压过了客栈里的一切气味——羊膻、酒气、面香、汗味,甚至盖过了纤云手中杏仁酥的甜香。这香气甜腻馥郁,混合着沉香、龙涎香、以及某种难以名状的、带着辛辣刺激的异域花卉气息,浓烈得几乎令人窒息。
紧接着,一个身影在香气弥漫中款款登楼。
孔雀蓝的薄纱披肩,轻透如烟雾,随着她的步伐如水波般流动,覆盖着内里一袭艳红似火的抹胸长裙。那红,是血玉般纯粹而夺目的红,在昏暗的光线下仿佛能灼伤人眼。裙摆迤逦,行走间,一双缀满细碎银铃、同样艳红如火的精致绣鞋若隐若现,每一步落下,都踏出一串清脆魅惑、勾人心魄的铃音,叮铃…叮铃…仿佛踏在人的心尖上。
她身姿高挑婀娜,乌黑浓密的发丝如云堆雪,斜斜插着一支金灿灿、栩栩如生的雀翎簪,尾羽随着步履微微颤动。脸上覆着同色系的薄纱,只露出一双描画得极其妩媚的凤眼,眼尾高高挑起,用深红色的胭脂精心勾勒,宛如凤凰展翅,顾盼流转间,眸光潋滟,似有千言万语,又似深潭漩涡。怀中抱着一把镶嵌着各色宝石、流光溢彩的精致琵琶——正是名动西域、声震边塞的头牌舞姬,苏小红。
二楼瞬间陷入一种奇异的安静,所有目光,无论是好奇、惊艳、贪婪还是审视,都被这抹浓烈、妖娆、充满异域风情的色彩牢牢攫取。苏小红的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众人,带着一种俯视般的慵懒与高傲,最终,精准地落在了孟露桥身上,更确切地说,是落在他指间那支流转着温润紫芒的长笛之上。
她的脚步在孟露桥面前极其微妙地顿了一瞬,几乎难以察觉。薄纱后的那双凤眼,瞳孔似乎微微收缩了一下,定定地注视着那支紫玉笛,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如同水底的暗流,飞快地掠过眼底深处,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随即,那眼中复杂的情绪瞬间敛去,取而代之的是足以融化冰雪的媚态横生。她朝着孟露桥的方向,眼尾极其自然地一挑,抛出一个露骨而极具挑逗意味的媚眼,伴随着一声带着异域腔调、酥麻入骨的娇笑:“不知这位公子,可否借一步说话?”声音甜腻,如同裹了蜜糖的毒药。
孟露桥笑了笑,刚要开口,欧阳楚月已挡在楼梯口,手按剑柄,冷声道:"我家公子没空。"她站得笔直,像一柄出鞘的利剑。
苏小红脸色微沉,随即又笑了,眼尾的胭脂像两抹晚霞:"妹妹好大的火气。我不过是瞧见公子的紫玉笛,想借来一观罢了。前凉文王就喜欢紫玉笛,所谓‘黄金有价玉无价’‘君子无故玉不去身’,我在家里的玉谱上看到过文王的玉笛,跟这个倒有几分相似,本想一观。既然如此,那就算了。"她说着一转身,裙摆旋开如花,露出绣鞋上精细的纹样。
笛音微不可察地一顿。窗内,宁若雪指尖下,“忘忧”琴弦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颤鸣。
苏小红红唇微勾,似很满意,不再停留,摇曳生姿走向天字二号房。浓郁的香风与银铃细响久久萦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