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那场短暂却尖锐的冲突,像一道深刻的裂痕,无声地刻在了苏苒和霍斯瑾之间。
那之后,苏苒彻底安静了下来。
她不再试图给那个沉寂的微信号发任何消息,不再在早餐时下意识地等待,也不再让目光漫无目的地搜寻他的身影。她将自己缩回了更坚固的壳里,甚至比刚来到这栋别墅时更加封闭。
她依旧按时吃饭、看书、在花园里散步,甚至开始跟着张妈学习插花和烘焙,用琐碎的日常填满所有时间,不让自己有空隙去胡思乱想。她表现得温顺、平静,甚至可以说是麻木,完美地扮演着霍斯瑾口中那个“摆正位置”的角色——一个安静的、不惹麻烦的、无需在意的“摆设”。
霍斯瑾似乎并未察觉——或者,他察觉了,但并不在意。他依旧忙碌,早出晚归,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冰冷气息。两人即使偶尔在楼梯或走廊相遇,也是错身而过,空气静默得能听到彼此轻微的呼吸声,却再无交流。
他不再阻止她出门,或许是对她“安分”的某种默许,也或许是根本无暇再顾及她。苏苒在一个天气晴好的下午,独自去了市立图书馆。她需要一些专业的参考书,也需要一个理由离开那令人窒息的别墅。
图书馆里很安静,只有书页翻动的沙沙声和阳光透过巨大玻璃窗洒下的光影。苏苒沉浸在一本厚厚的艺术史里,暂时忘却了烦恼。
然而,这种宁静并未持续多久。
“苏小姐?”一个略带迟疑的温和男声在旁边响起。
苏苒抬起头,微微一怔。站在她桌旁的,竟是秦屿。他今天穿着一件浅灰色的针织衫,戴着金丝边眼镜,手里拿着两本书,气质比酒会上更显儒雅随和。
“秦先生?”苏苒有些意外,下意识地环顾四周。这里是公开场合,似乎没什么不妥。
“好巧。”秦屿笑了笑,目光落在她面前摊开的艺术史上,“苏小姐也对中世纪艺术感兴趣?”
“随便看看。”苏苒合上书页,语气礼貌但疏离。霍斯瑾的警告言犹在耳,即使心中存疑,她也不想与这个人有过多牵扯。
秦屿似乎看出她的戒备,并不在意,反而在她对面的空位坐了下来,声音压得更低了些,带着恰到好处的歉意:“上次在酒会露台,是我唐突了,可能给苏小姐带来了一些困扰,一直想找机会道歉。”
苏苒垂下眼睫,看着书封面上的烫金文字:“没什么。”
“霍总他……后来没有为难你吧?”秦屿状似无意地问了一句,语气里是纯粹的关心。
苏苒的心轻轻一揪,随即立刻警醒。她摇摇头,不想与他谈论任何关于霍斯瑾的事情:“没有。谢谢关心。”
秦屿观察着她的神色,那双镜片后的眼睛锐利而通透,仿佛能看穿她平静表面下的细微波澜。他轻轻叹了口气,声音温和得像是在安慰:“那就好。斯瑾他……有时候行事会比较强硬,习惯就好。”
这句看似理解的话,却微妙地拉近了他和她的距离,同时将霍斯瑾推到了一个更孤僻、更不近人情的位置。
苏苒没有接话,只是沉默着。
秦屿也不再深入,转而从自己拿着的书中抽出一本精美的画册,推到苏苒面前:“苏小姐是学绘画的?这是我刚淘到的限量版《拉斐尔手稿研究》,里面有很多罕见的草图和分析,我想你可能会感兴趣。”
那本书的装帧极其精美,封面上的素描线条流畅而富有生命力,对任何一个学艺术的人都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苏苒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去。她的专业方向确实与此相关,这样的资料非常难得。
“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她克制住想要触碰的冲动,将画册推了回去。
“不必客气。”秦屿笑容温和,坚持将书放在她面前,“好书赠予懂得欣赏的人,才能实现它的价值。放在我那里,也只是蒙尘而已。就当是……为我上次的唐突赔罪,请不要拒绝。”
他的态度诚恳而得体,让人难以生出恶感,更不好一再拒绝。
苏苒犹豫了。她的理智告诉她应该坚决拒绝,但内心深处对知识的渴望,以及某种……或许是出于对霍斯瑾那种绝对控制欲的隐秘反抗,让她迟疑了。
“只是本书而已。”秦屿仿佛看穿她的挣扎,轻声补充道,“艺术无界,不是吗?”
最终,苏苒抿了抿唇,低声道:“谢谢……那我看完尽快还给你。”
“不急。”秦屿见她收下,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他站起身,“那不打扰苏小姐了,我先告辞。”
他离开得恰到好处,没有过多纠缠,仿佛真的只是一次偶遇和一份纯粹的赠礼。
苏苒看着桌上那本厚重的画册,心情复杂。指尖划过冰凉光滑的封面,里面是另一个令人心驰神往的世界,一个霍斯瑾无法干涉、也无法污染的世界。
她深吸一口气,最终还是将画册放进了自己的帆布包里。
回到别墅时,天色已近黄昏。苏苒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却在玄关处听到客厅里传来谈话声。除了霍斯瑾,还有一个略显苍老却威严的声音。
是霍家的长辈?苏苒的心提了一下,正准备悄无声息地上楼,却被张妈看到。
“苏小姐回来了。”张妈的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客厅里的人听到。
谈话声戛然而止。
苏苒只好硬着头皮走过去。客厅里,霍斯瑾坐在主位沙发里,姿态依旧矜贵冷峻。他对面坐着一位头发花白、穿着中式盘扣上衣的老者,大约七十多岁,精神矍铄,眼神锐利,正端着茶杯打量着她。
霍斯瑾的目光也落在她身上,淡淡的,看不出情绪。
“这位就是苏丫头?”老者开口,声音洪亮,带着审视的意味。
“霍老先生。”苏苒根据称呼猜测着对方的身份,微微躬身问好。她记得霍斯瑾有一位叔公在家族中颇有分量。
“嗯。”霍老先生上下扫了她两眼,语气不置可否,“听说斯瑾把你照顾得不错。”
这话听起来平常,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评价意味,仿佛在打量一件被保管的物品。
苏苒感到一丝难堪,没有接话。
霍斯瑾放下茶杯,声音平淡无波:“叔公今天过来,只是看看。你先上楼。”
这是明确的逐客令。苏苒求之不得,再次微微躬身,转身就要离开。
“等等。”霍老先生却叫住了她,目光落在她挎着的帆布包上,包口微微敞开,露出了那本崭新的《拉斐尔手稿研究》的一角,“喜欢艺术?”
苏苒身体一僵,手下意识地将包口拢了拢:“……随便看看。”
霍老先生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年轻人,多学点东西是好事。不过,有些东西,看看就好,别太投入,忘了自己的本分。”
他的话意有所指,像一根冰冷的针,刺入苏苒的神经。她感到霍斯瑾的目光似乎也沉了沉,落在她的包上。
“是,谢谢老先生提醒。”苏苒低声应道,手指微微收紧。
“去吧。”霍老先生这才挥挥手。
苏苒几乎是逃离般地快步走上楼梯。回到房间,关上门,她靠在门板上,心脏还在砰砰直跳。老者的审视和话语,带着旧式家族的傲慢和压迫感,让她极不舒服。
而更让她不安的是,霍斯瑾似乎注意到了那本书。他会认出这不是别墅里的书吗?他会问起吗?
她看着从包里拿出的那本精美画册,忽然觉得它有些烫手。
楼下客厅,霍斯瑾端起茶杯,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深邃的眼眸。
“这丫头,看着倒是安分。”霍老先生慢悠悠地开口,“不过,女娃娃家,心思活络也不是什么好事。你心里有数就好,别让她惹出什么不必要的麻烦,坏了霍家的名声,也误了你的正事。”
霍斯瑾抿了一口茶,语气听不出喜怒:“她的事,我自有分寸。”
“嗯,你向来有主意。”霍老先生点点头,不再多言,转而又谈起了公司事务,“最近董事会里那几个老家伙,似乎和秦家那边走动得有些频繁……秦家那个小子,秦屿,最近回国了,你见到过了?”
霍斯瑾放下茶杯,发出清脆的磕碰声。
“见过了。”他淡淡答道,眼底却掠过一丝冰冷的暗芒。
楼上的苏苒,将脸埋进柔软的枕头里,试图驱散脑海中那令人窒息的审视和霍斯瑾最后那看不清情绪的眼神。
她并不知道,她偶然带回的一本书,和楼下正在进行的、关于那个名字的谈话,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即将在她和霍斯瑾之间那已然结冰的湖面上,激起难以预料的新波澜。
外界的风,从未停止吹向这座看似坚固的牢笼。而笼中之鸟,在短暂的麻木后,因为一本意外的书和一次意外的偶遇,那颗沉寂的心,似乎又开始不安地、微弱地跳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