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茶穿喉的灼痛尚未散尽，沈撷英猛然睁开眼。

        火燎般的痛感仿佛仍残留在咽喉深处，可眼前却不再是阴冷的地牢，而是金殿朱阶，春日暖阳正明晃晃地照在琉璃瓦上，映出一片流光溢彩。

        空气里弥漫着新茶的清香与墨锭的微苦，这是汴梁三月，茶引司新晋录事的考试现场。

        她下意识地抬手抚向脖颈，指尖却在半途狠狠掐入掌心，尖锐的痛感让她瞬间清醒——这不是死前幻境。

        前世的记忆如烧红的铁钳，一寸寸绞着她的脑髓。

        她本是户部尚书之女，精通算学，心怀天下。

        因不忍见茶政腐败，茶户流离，她自请入茶引司，从最底层的录事做起。

        她花了五年，摸清了那张盘根错节的贪腐大网，最终将一份揭发伪造茶引、侵吞国库的账册呈上御前。

        可她等来的不是嘉奖，而是构陷。

        她的恩师、她的同僚、她曾以为能托付后背的挚友，联手将她推入深渊。

        伪造账册的罪名安在了她的头上，罪证是她亲手誊抄的底稿。

        最终，在那间她以为是庆功宴的偏殿里，一杯御赐的“赏茶”了结了她。

        她记得自己被拖拽出去时，身体渐渐冰冷，意识却异常清晰。

        她记得尸身被抛入冰冷的汴河，顺流而下，漂过了她曾发誓要守护的城外码头。

        河岸上，是成千上万闻讯赶来、为她鸣冤的茶户，他们的跪拜与哭号声，隔着生死，是她听到的最后绝响。

        而今，她回来了。

        回到了她命运开始扭曲的起点。

        连呼吸里，都带着化不开的血腥与恨意。

        考场内静得落针可闻，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数十名考生皆是男子，见她一个女子款步入场，不少人投来混杂着轻蔑与好奇的目光。

        角落里传来压抑的嗤笑：“茶引司的账海如渊，一个娘子也想来分一杯羹？算盘珠子拨得清吗？不如回家绣花来得实在。”

        沈撷英充耳不闻。

        她在一张空置的案几后坐下，目光扫过桌上的笔墨纸砚，最后落在那份考卷上。

        是它。

        她瞳孔骤然收缩，指节因用力而一寸寸发白。

        这份看似寻常的陈年账册，正是三年后那桩震惊朝野的“川陕春芽虚报案”的原始凭证。

        就是这份账册，虚增了整整三万引官茶，如同一只看不见的巨手，从国库中套走了近百万两白银。

        前世，她也是在入职后偶然翻到这份卷宗，才第一次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如今，它就摊在眼前。

        她不再犹豫，拿起笔管，饱蘸浓墨。

        周围的考生还在为繁复的数字和条目焦头烂额，她却已心如明镜。

        前世五年稽查的日日夜夜，早已将这汴梁茶政的每一处脉络刻进了她的骨血里。

        她没有像旁人一样从头抄录核对，而是直接翻到账册中段，提笔便落。

        第一笔，朱砂色的墨迹重重勾在“景明二年，川南茶场上缴春芽三千担”一行字下。

        批注：茶山记档与仓储记档数目错位，虚报一千担。

        第二笔，点在“茶引七万八千六百文”的数字旁。

        批注：引数与实缴银钱倒挂，茶引凭证编号与前年账目重复。

        第三笔，如利剑般划过账册末页的转运签章处。

        批注：仅有户部印，缺三省七道转运司联印，此为废引。

        三行字，字字如刀，笔锋凌厉，仿佛要穿透纸背，将那背后的虚妄与贪婪斩得支离破碎。

        一阵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檀香。

        主考官、茶引司提举韩子衡踱步而来。

        他身着月白色儒袍，腰束玉带，垂着流苏，行走间袍角拂地，悄然无声。

        他年纪不过三十，面容温润，双眸却深邃得像一汪古潭。

        他本是在巡视考场，却被沈撷英这反常的举动吸引。

        别的考生都在奋笔疾书，唯独她，只写了三行字便停了笔，神色冷然地端坐着，仿佛已经成竹在胸。

        韩子衡走到她案前，拿起那份被朱笔批注过的账册。

        只看了一眼，他原本平和的目光倏然一凝。

        再看第二眼，他眉峰微不可查地蹙起。

        当看到第三处批注时，他那握着账册的手指，轻轻叩击了一下书页。

        满堂的沙沙声不知何时停了，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于此。

        韩子衡忽然笑了，那笑意如春风拂面，声音也温润得像初沸的茶汤，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压得整个考场鸦雀无声。

        “沈氏女，”他缓缓开口，目光落在沈撷英的脸上，“你可知，你勾出的这三处错，牵连的是三省七道的转运司，乃至户部的仓储衙门？”

        沈撷英缓缓抬起眼，迎上他探究的视线。

        那双清亮的眸子里，没有丝毫畏惧，只有一片沉寂的冰海。

        “大人可知，”她的声音清冷如玉石相击，“这虚报的三万引茶，足以在西北边境换回三千匹良种战马？这被套空的百万两银，足以让三座边城在敌军来袭时，连军饷都发不出？”

        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千钧，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考场里那些方才还面带嗤笑的考生，此刻已是面色煞白，冷汗涔涔。

        他们只当这是一场考试，算的是账本上的数字，而这个女子，算的却是家国天下的生死。

        韩子衡脸上的笑意微敛，眸中的欣赏与审视交织。

        他将账册轻轻放回案上，修长的手指拿起一旁的茶筅，在桌角虚虚一点，动作优雅，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决断。

        “有才，可惜……太锐。”

        金殿很快传下旨意。

        沈撷英，以女子之身，破格录为茶引司录事，官居九品，直入账房稽查科。

        此令一出，满座哗然。

        茶引司账房，尤其是稽查科，那是整个大宋朝廷的钱袋子核心，从未有过女子入内的先例。

        众人惊疑不定，议论纷纷。

        就在此时，宫墙之外，极远处的皇城一角，忽然传来一声沉闷如雷的巨响。

        众人惊愕地望向窗外，只见司天监旁的衡情司高塔顶端，那只巨大的铜鹤机关口中，猛地喷出一股茶色的烟雾。

        那烟雾起初只是细细一缕，转瞬之间却变得漆黑如墨，如同一条张牙舞爪的黑龙，死死缠住塔身三匝，在晴空之下久久不散。

        衡情司，掌管天道人情，监察气运流转。

        塔顶铜鹤吐纳之烟，素来是清正的茶白色，预示国泰民安。

        这黑烟缠塔的异象，百年未遇。

        高塔之下，一名须发皆白的老吏立于风中，枯瘦的手捧着一只铜炉，炉中残香明灭。

        他仰头望着那不祥的黑烟，浑浊的双眼流下两行泪水，口中喃喃低语：“情起于心，血落于地，天道有常，律不可违……”

        异象的惊骇还未平息，茶引司衙门外又传来一阵骚动。

        一名刚走出考场的书吏，毫无征兆地扑倒在青石台阶上，颈侧赫然印着五道清晰的指印，那印记色泽深褐，仿佛被滚烫的茶渍浸染过一般。

        他口中涌出漆黑的血液，身体抽搐了几下，便再无气息。

        恐慌如瘟疫般在人群中蔓延开来。

        沈撷英正欲起身离场，心口却没来由地一烫。

        一幕熟悉的画面闪过脑海——那是前世的一个雪夜，禁军围宫，她被困其中。

        是萧澹，那个沉默寡言的年轻将军，身披玄甲，手执一盏孤灯，在漫天风雪中杀开一条血路，护着她突出重围。

        他什么也没说，只留下一个宽阔如山岳的背影，如青松般屹立在风雪里。

        那是她冰冷绝望的一生中，为数不多的一丝暖意。

        眼底的冰海，有那么一刹那，似乎泛起了柔软的涟漪。

        可就在此瞬，衡情司的黑烟，阶前的尸体，以及那诡异的茶渍指印，如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她猛然惊醒，那短暂的柔软瞬间被彻骨的寒意取代。

        她狠狠地将指甲掐入掌心，直到血珠沁出，染红了月白色的袖口。

        那痛楚让她无比清醒。

        萧澹……那个唯一给过她温暖的人，在她死后，不也因为“包庇罪臣”的罪名，被削去兵权，戍守边关，再无音讯了吗？

        她缓缓闭上眼，将那丝不该有的悸动连同前世的愚蠢，一并碾碎在心底。

        再睁眼时，眸中只剩下死寂的决绝。

        一字一句，在心底反复刻下：沈撷英，心不能热，热则人死。

        耳边的喧哗与尖叫仿佛隔了一层水幕，变得模糊不清。

        那倒在血泊中的书吏，那盘旋在天际的黑烟，那些惊恐或探究的目光，都成了她复仇之路的背景。

        她的战场，不在这里。

        前方，是茶引司那座深不见底的衙门。

        她的脚下，是一条由墨迹与鲜血铺就的道路。

        她的战争，从这一刻，才算真正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