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引司的空气里,茶香与铜炉的炭火气交织,闻着暖,却透着一股无形的肃杀。
沈撷英将那本足以颠覆乾坤的真账册纳入宽大的袖笼深处,指尖还能感受到册页边角的粗粝。
她换上的副本账册,页数、格式一般无二,唯独江南转运的那几笔关键数目,已被她用一模一样的笔迹篡改,与前世那本栽赃嫁祸的伪册分毫不差。
顾横波那一声算珠的轻响,像淬了冰的针,扎在沈撷英的耳膜上。
这女人虽同为女史,却是茶引司的老人,更是司正韩子衡最利的一双眼睛,一双手。
她那截断指,传闻是在早年茶路上的厮杀中断的,活下来的人,心都比铁石更硬。
沈撷英缓缓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上顾横波审视的视线。
她初来乍到,任何一点异动都会被无限放大。
她没有辩解,只是依言走到签押簿前,提起那支饱蘸浓墨的笔。
“沈撷英,验讫无误。”
六个字,她写得极慢,一笔一划,力道几乎要穿透厚实的纸页。
这不仅是签押,更是宣告。
她沈撷英,看过了这本账,并且认可了这本账。
若日后有变,她第一个脱不了干系。
这是一种近乎疯狂的自保——将自己彻底置于明面上的漩涡中心,反而让暗处的窥伺者无从下手。
顾横波的眸子危险地眯了起来,像一只打量猎物的猫。
她盯着那入木三分的字迹看了许久,脸上那层万年不化的冰霜忽然裂开一丝缝隙,逸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有意思。”
她没有再多言,转身的姿态干脆利落,算盘在她臂弯里随着步子轻轻晃动,那规律的咔嗒声像是渐行渐远的警钟。
当她走到门口时,声音幽幽飘来,清晰地落入沈撷英耳中。
“黑烟起时,莫看天。”
沈撷英握笔的手指微微一紧,墨汁在指甲缝里洇开一点黑。
黑烟?
什么黑烟?
午时,斜阳正好,沈撷英回到分派给她的独立小院。
这里是茶引司女史的居所,清静却也意味着与世隔绝。
刚踏进院门,梳着茶团髻的茯苓便端着一盏温茶小跑过来,脸上带着与年龄不符的凝重。
“姑娘,”她凑到沈撷英耳边,嗓音压得极低,“老把头的信到了,西山道被封,咱们有三批顶级的春芽,全被卡在秦岭过不来。”
说着,她将一枚看似寻常的普洱茶团塞进沈撷英手里。
这茶团比寻常的更紧实,是她们传递密信的工具。
沈撷英指尖用力,只听“咔”的一声轻响,茶团应声而碎,茶末簌簌落下,露出一张卷得极细的油纸条。
展开纸条,上面没有字,只有一行用特殊药水浸泡后留下的暗记,凑近了才能闻到淡淡的松烟味。
暗记翻译过来只有一句话:“马蹄印新,非马帮,是兵。”
沈撷英的心脏骤然下沉。
天下能绕过官府,在秦岭茶道上公然设卡的兵,除了镇守北疆、手握重兵的端王萧岘,再无旁人。
前世,萧岘的河北军直到太子被废后才开始显露爪牙,如今竟提前了整整三年,直接插手了朝廷命脉之一的茶路!
账册是内鬼,茶路是外患。这张网,比她记忆中收得更快、更紧。
她必须立刻将消息传回给“老把头”,让他早做准备。
她快步走向书案,刚要研墨,院外突然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惊呼。
一名负责洒扫的小吏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脸上没有一丝血色,指着茶引司的方向,话都说不囫囵:“沈……沈女史!不好了!衡情司……衡情司的黑烟升起来了!西廊的顾女史……她……她晕倒了,口吐黑沫,人事不省!”
黑烟!
顾横波那句诡异的警告如惊雷般在沈撷英脑中炸响。
她脸色一变,顾不上回话,提着裙摆便朝外冲去。
西廊的文书房外已经围满了人,众人交头接耳,脸上都带着惊惧之色。
沈撷英拨开人群,一眼就看到倒在书案旁的顾横波。
她伏在地上,面色青紫,嘴角残留着一圈诡异的黑色泡沫。
她手边,一盏官窑青瓷茶盏碎裂在地,泼洒出来的茶水在地上蜿蜒开来,色泽深褐,触目惊心。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吏捧着一只小小的手炉,站在门边,像个幽魂。
他看着地上的顾横波,浑浊的眼睛里没有丝毫波澜,只是用一种近乎咏叹的调子低语:“动情者,血偿。衡情司的规矩,忘不得啊……”
衡情司,茶引司内一个特殊的存在,专司惩戒因私情而泄露茶引机密的官吏。
所谓“黑烟”,便是衡情司执行内律的信号。
沈撷英的瞳孔猛地一缩。
她想起昨夜,她似乎瞥见顾横波与一个身形挺拔的男人在暗巷中密谈,那人……好像是禁军统领季无咎。
当时顾横波的眼神,确实不复平日的冰冷,而是带着一丝她看不懂的挣扎与……温情。
动情者,血偿。难道顾横波……
她的目光落在地上的碎瓷片上,快步走过去,不顾旁人惊异的目光,蹲下身拾起其中最大的一片。
瓷片内壁,尚有未干的茶渍,凑近鼻尖,一股极为清冽、却又带着一丝诡异甜香的气味钻入鼻息。
茶渍的残留并非寻常形态,而是在内壁上留下了一圈极淡的螺旋纹路。
是“冷香雪”!
沈撷英的指尖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这种茶粉,以冬日初雪埋藏夏日茉莉花蕊,工艺繁复,是宫中特供给三品以上大员的恩赏。
更重要的是,前世太子府的灭门毒案中,作为罪证之一的毒茶,用的基底,正是这“冷香雪”!
冷香雪,螺旋纹,动情者血偿……
一个个线索在脑中飞速串联,构成了一幅令人不寒而栗的图景。
有人在利用衡情司那套残酷而模糊的“情杀之律”,将其变成一把杀人于无形的刀!
顾横波不是第一个,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
她猛然抬头,视线越过茶引司层叠的屋檐,望向那片金瓦红墙的宫城。
这盘棋的棋手,就在那权力的最高处。
他布下天罗地网,以人心为饵,以规矩为刃,等着所有棋子步入他预设的死局。
而她,刚踏入棋盘,就已经见了两处血。
一处是账册上看不见的刀光剑影,另一处,是眼前活生生的以命为祭。
对方显然已经注意到了她这条闯入棋局的“变数”。
那么下一步,便是要将她从暗处,彻底拽到明亮的猎场之上。
正在这时,院外传来一阵整齐的脚步声,一名身着青绸直裰的内廷宦官在一队禁卫的簇拥下,出现在西廊尽头。
他神情倨傲,手中捧着一卷明黄色的卷轴,径直向着骚乱的中心走来。
无视地上生死不明的顾横波,也无视周围噤若寒蝉的官吏,那宦官的目光,精准地落在了手持碎瓷片、跪在人群中央的沈撷英身上。
他清了清嗓子,尖细的声音划破了凝滞的空气:“圣上有旨——”
沈撷英缓缓站起身,拍了拍衣角的尘土,脸上恢复了惯有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