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旨的墨迹尚未干透,金殿之内已是另一番光景。
宫中最好的岕茶被烹煮得恰到好处,馥郁的香气弥漫在每一寸空气里,试图冲淡朝堂之上无形的肃杀。
这本是为新晋茶引司录事沈撷英特设的恩典茶宴,可当那道明黄的身影踏入殿门时,所有人都知道,这杯茶,绝不好喝。
端王萧岘亲至。
他身着一袭墨色蟒袍,腰间玉带上悬着一枚造型奇特的剑鞘,并非金玉,而是由最顶级的陈年茶砖压制而成,古朴厚重,透着一股沉郁的霸道。
他身后,侍从抬着数只沉甸甸的木箱,随着他步履停稳,木箱被一一打开,码放在御案一侧。
整整三十万贯的茶引文书,堆成了一座小山,那白纸黑字,是无数茶农一生的心血,此刻却成了炫耀权势的筹码。
“沈姑娘。”萧岘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目光越过众人,直直落在阶下那道纤细的身影上,“本王听闻你才识过人,于茶政一道颇有见地,实乃女中奇才。本王惜之。”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堆积如山的茶引,嘴角勾起一抹势在必得的笑意:“这三十万茶引,权当聘礼。你入我端王府,为侧妃,本王许你总领河北路茶政全权,如何?”
一石激起千层浪。
满殿勋贵官员无不哗然,交头接耳之声嗡嗡作响。
以茶引为聘,以官位为诺,娶一个刚入仕的末等女官为侧妃,这般手笔,闻所未闻。
这哪里是求娶,分明是昭告天下,他端王要将整个大周的茶政命脉,牢牢攥在自己手中!
沈撷英静静地立于百官之末,宽大的官服掩不住她身形的单薄。
指尖在袖中蜷起,冰凉刺骨。
她死死盯着那张含笑的脸,脑海中却翻涌着前世的血海深仇。
就是这个人,勾结西夏,暗中以百万茶引换取战马,私开边境榷场,最终导致燕云防线一夕崩溃,数十万将士埋骨他乡,其中,便有她的父亲和兄长。
一旁,负责此次茶宴的司礼监少监韩子衡,正手持一柄白玉茶筅,在建盏中不疾不徐地击拂着茶汤。
他见沈撷英沉默不语,微笑着开口,声音温润如玉:“沈姑娘,王爷是真心赏识你。若你应下,这茶引司的账房即刻便由你来统辖。如此提携,可是旁人求都求不来的福分。”
话语是提携,眼神却是冰冷的诱降。
韩子衡是端王的心腹,他这番话,是在提醒她,要么接下这泼天的富贵,要么,就在这茶引司中寸步难行。
沈撷英终于抬起了眼,清冷的目光穿过氤氲的茶雾,直视着高踞上位的端王。
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掷地有声:“王爷以茶引为聘,可知一张茶引,可养活一户茶农整整三年?”
萧岘闻言,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笑话,朗声笑了起来:“本王给你的,是一座金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势。至于那些茶农的死活,与本王何干?本王给的是富贵,可不是良心。”
无耻至极!
沈撷英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头顶。
前世的国仇家恨,今生的步步紧逼,尽数化作一股焚心的烈焰。
她再也无法克制。
众目睽睽之下,她忽然上前一步,伸手取过御案边缘一杯刚奉上的岕茶。
那茶盏尚温,触手微烫。
她没有饮,而是猛地扬手,将那只精美的定窑白瓷茶盏狠狠摔在地上!
“啪——!”
清脆的碎裂声响彻金殿,所有喧嚣瞬间静止。
瓷片四溅,其中一片锋利的碎瓷划过她的颈侧,一道细长的血痕立时显现,殷红的血珠缓缓渗出,沿着白皙的肌肤滑落。
“茶未凉,命或许就要凉了。”她立于一地碎瓷之间,颈上的血珠如一滴泣血的朱砂泪,眼神却如淬火的寒冰,直勾勾地盯着龙椅旁那个脸色骤变的男人,“王爷,敢用你的权势,赌我的命吗?”
满殿死寂,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得呆若木鸡。
一个七品录事,竟敢在金殿之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摔碎御赐的茶,公然挑衅权倾朝野的端王!
萧岘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山雨欲来的阴沉。
他的手,缓缓按在了腰间那柄茶砖剑鞘之上,眼中杀机毕现。
韩子衡手中的茶筅也骤然停顿,一双温润的眸子里寒光一闪而逝。
就在这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时刻,大殿之外,衡情司所在的方向,一道浓重的黑烟猛地冲天而起!
殿角一位看守香炉的老吏“啊”地一声惊呼,手中的小铜炉险些落地,他望着那股不祥的黑烟,嘴唇哆嗦着,喃喃自语:“情起……血落……天律又动了……”
几乎是同一时间,茶引司衙署之外,一名刚刚交完货的茶贩突然惨叫一声,直挺挺地倒在地上,七窍之中流出黑血,瞬间气绝。
他痉挛的手中,还死死攥着一张刚刚结算的采办单,上面“端王府”三个大字,墨迹淋漓。
殿内的沈撷英透过高大的窗棂,也看见了那股冲天的黑烟。
她的心,如同被巨锤狠狠撞击。
方才那一瞬间的滔天恨意与悍然对抗,竟也……触发了血案?
不,不对!
她对端王萧岘,没有半分情爱,只有恨!
她猛然醒悟,如遭雷击。
原来衡情司监察天下的那道无形之律,从来就不是只为心动杀人。
恨,亦是情的一种!
爱恨同源,皆是情劫!
她不仅不能对人动心,更不能对人动恨!
夜色如墨,将白日里金殿的辉煌与血腥一并吞噬。
沈撷英的临时居所内,烛火摇曳。
贴身侍女茯苓端着一封蜡丸密封的信,双手抖得不成样子:“小姐……是……是‘老把头’差人送来的。信上说,端王已经派了麾下第一杀手裴铮暗中盯上了您。还说……那柄茶砖剑一旦出鞘,便人无归路。”
沈撷英立在窗前,夜风吹动着她的发丝。
她抬起手,指尖轻轻抚过颈上那道已经结痂的伤痕,那里还残留着白日里的刺痛。
她的目光穿过沉沉的夜色,望向宫城的最深处。
那个男人,萧澹,已经从北境戍边归来,却至今未曾在人前露面。
她缓缓闭上眼,仿佛能看到前世他浴血奋战,却最终独木难支的悲凉背影。
掌心再度用力掐入伤口,新渗出的血珠,被她抹在一张细韧的茶纸上。
以血为墨,指尖为笔。
纸上只写了两个字:等雪。
这是前世,萧澹留给她的最后一道暗号。
身负这爱恨皆杀人的天律,她不能动情,更不能动恨。
但她可以等,等一个能与她并肩,共同打破这天道枷锁的人。
金殿的余温尚未散尽,青灰色的地砖缝隙里,还嵌着白瓷的碎片。
沈撷英依旧站在那高高的台阶之下,白日里滔天的波澜仿佛已经平息,她垂着眼帘,一动不动,无人知晓,在她平静的外表下,一场更凶险的棋局,已经悄然落下了第一颗子。